恰在此时,贺渊阴沉沉地冲着布达措措说道。 江初言这个时候已经顺利地解开了脚上的铁链,他一把扯下了沉甸甸压在肩头的红布,丢到椅背上。 眼看着江初言调头就要走,布达措措的声音猛然拔高了八度。 “不行——” 有那么一瞬间,江初言觉得,布达措措的脸好像变形了。 他的五官简直就像是要融化了一般,头和脸都变得很肿。 江初言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他拽了贺渊一把。 “沙沙——” 就在这时,祠堂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阴冷的风袭来,伴随着灰尘腾起的陈腐气息,有东西在江初言身后倏然落下。 江初言愕然回头,正好看见原本挂在神龛之上的厚实黑布,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情况下自行落下。 厚重的黑布骤然堆在了地上,神龛之内,那一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龙神雕像,就这样映入了江初言的眼帘。 那是一尊超出了江初言认知的雕塑。在他心目中,神像都应该是肃穆的,庄重的。哪怕雕工粗糙,但浸润了居民信仰的之后,居于高高神龛之内的神像也会自然而然地带上神圣的气息。 然而,龙沼村祠堂内的这尊雕塑,比起神像来,却更像是一具腐朽惨败的尸体。 不能说这尊雕塑的雕工不好,只能说,雕刻龙神的那个人,雕工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人悚然。 那是一个盘膝而坐的男人。 看上去跟所有乡野民间供奉的男性神像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他的比例和身体轮廓都写实到了极点。就连露在衣袖之外,因为死亡而显得松软的肌肉走向都被刻画得十分仔细。 而最让江初言感到在意的是,雕塑的躯体整体看上去是正对着前方的,可是,龙神雕塑的头部,却被砍了下来。它的头被人用布条死死缠住,然后反转过来,背向人群,直抵着神龛的后面。 那是一尊反面神。 太奇怪了。 上了民俗课这么久,可江初言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的人,会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信仰的神灵。 而且…… 他怎么记得,之前他在黑布后面,明明看到了龙的尾巴和鳞片?可现在,端坐于神龛之上的塑像,处了脖颈处,以及露在衣袖之外的手背上还描了些金色的鱼鳞纹,怎么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形。 刚才自己是看错了吗? 江初言惊疑不定地想道。 “啊啊啊啊——龙神息怒——息怒——” 一声惨叫让盯着龙神陷入恍惚的江初言瞬间回过神来。他打了个激灵,再回头时,正好可以看见之前还气势汹汹的布达措措,此时早已全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村长惊恐万分地盯着黑布之下那身首分离,背对神龛的龙神雕塑。整个人就像是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而原本在祠堂之外带着诡异微笑围拢而来的村民们,也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惊叫。 一团混乱之中,临时架起的桌椅被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脚踢散,被掀翻碗碟中的菜肴一口未动,翻倒在地,溅满了泥水…… 年轻的妇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用手死死地捂着他们的眼睛,强迫他们不要好奇看向祠堂。 年长的老人全身哆嗦,以手掩面,嘴里不停地絮叨着龙沼方言,像是在乞求保佑或者是原谅。 …… 呼喊声,惊叫声,代替了原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祠堂内外。 这下就算是布达措措再怎么想要将筵席办下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初言呆滞地站在原地,因为这忽如而来的变故不知所措。等到布达措措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指挥着村民将黑布重新罩上神龛时,江初言等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祠堂,按照布达措措语无伦次的吩咐,满脸茫然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栋小楼。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好奇怪,这里的人不是信仰龙神吗?有必要吓成那样吗?” “靠,我还以为那个家伙当时会撅过去——” …… 回去的路上,不仅是江初言,徐远舟和白珂也是一脸恍惚和惊骇。 “他们信仰龙,但是也敬畏龙神。”最后还是对龙沼更为了解的贺渊开口解释道,“这里的自然条件太差了,所以他们对拥有特殊力量的龙神充满了敬畏……唔,总之在龙沼这边,他们信仰的龙神脾气确实不太好,是那种特别暴虐凶残的类型。” 皮肤微黑的卷发男生步伐轻快,语调镇定。 “而且这地方的人嘛,跟外界不怎么联系也没有太多科学常识,跟龙神相关的事情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恐慌。之前偶尔也会出现类似的事情,但是只要处理完毕,他们就会平静下来,不用太担心。” 贺渊拍了拍江初言的肩膀,声音沉静的说道。 见贺渊一幅见怪不怪,一派轻松的模样,江初言的情绪这才稍微平复了一点。 “我还是没办法理解。” 青年喃喃说道。 “他们看上去已经快吓疯了,还有……这个地方好奇怪。” 贺渊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身侧脸色苍白的青年。 “要是不奇怪我们也不会来这里了,不是吗?” * 不知不觉,几个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跟一片混乱的祠堂那边比起来,小楼这边安静得简直令人落泪。 江初言爬上楼梯左右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布达措措派来看着刘天宇的那名村民。 他抿了抿嘴唇,胸口有点紧绷。 空气中有一丝细若游丝的腥味,是血的味道。 可江初言却分辨不出那味道到底是他自己身上沾上的还是小楼这边的。 “刘天宇——” 刚上平台,江初言就喊了一声。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初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也没有心思再想祠堂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快步冲进小楼。先是在一楼找了一圈,没人,他又赶紧上了二楼。 他在二楼唯一反锁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砰砰砰——” 江初言用力地敲敲门。 可是门内还是毫无动静。 “刘天宇,你怎么样了?” 江初言提高了声音。 门扉那头的死寂让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恐怖阴森的设想,他甚至会因为自己所想象出来的画面恐慌不已。幸好,就在他即将准备撞门的前一秒。房内忽然传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窸窣声。 “嘎吱——” 老旧的木门在尖锐的摩擦声中缓缓开了一条缝。 房间里很暗,显然刘天宇已经关上了窗帘,他也没有开灯。 阴影中刘天宇的脸白得就像是鬼魂。 “江初言……” 他呆呆地看向江初言,反应显得有些迟钝。 身上的衣服穿反了,微胖的男生看上去就像是刚睡醒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他一直在流鼻血,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话时,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呼哧呼哧的声音混杂在他回答中。 “你还好吗?刚才打电话给你只听到杂音,敲门你也不应。你身体真的没事吧?” 江初言急急忙忙地问道。 而刘天宇这次又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 “我昨天没睡好。我很困。我想再睡一会儿。” 刘天宇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面对江初言的关心,他却显得格外木然。 “那……那你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了吗?” 江初言又问一句。 刘天宇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当着江初言的面,“嘎吱”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江初言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几秒钟。 “呼……” 然后,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刘天宇的行为非常不礼貌,可江初言这时候甚至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 他只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可能是因为神经过敏吧,在见到刘天宇之前,江初言一直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甚至可以说,如果他在刘天宇的房间里找到了男生的尸体,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幸好,刘天宇并没有出什么事情。 如果只是因为没睡好外加流鼻血,像回到房内补个觉,倒也正常。 江初言对自己说道。 他的身体一阵虚脱,这才感觉到自己背上湿哒哒的,竟然已经被冷汗所浸湿。 “我都说了他不会有事。” 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在江初言背后突兀响起。 江初言差点原地跳起来,回过头,才发现白珂白着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自己身后。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 江初言一阵诧异,因为心跳过速,胸口甚至都有一点痛。 白珂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江初言造成了多大的惊吓。 二楼光线不好,他的双眸看上去也格外幽暗漆黑。 男生直直地看着江初言,然后他张开嘴,伸出了红红的舌头,飞快地舔了一圈自己的嘴唇。 “刘天宇要睡觉,我可不可以把他的那份饭吃了?” 江初言本来以为白珂又是想方设法来膈应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白珂开口竟然是在讨要食物。 “你是说这个?” 从祠堂出来时候,江初言抓了餐桌上几个没动过的包子点心放在了塑料袋里,算是给刘天宇带的早饭,这时候还拎在手里。 刚才刘天宇关门太快,他还没有机会把东西给对方。 “我没吃饱。想再吃点。” 白珂说。 “哦……” 江初言怔了怔,隐约觉得有些怪。他记得很清楚,作为一个小网红,白珂平时控制饮食,甚至比女生还严苛。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跑到自己面前炫耀他那所谓的小鸟胃。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白珂这么嘴馋过。 但疑惑归疑惑,白珂都这么说出口了,江初言也不可能拒绝对方。 他将手中的食物递给了白珂。 “那你想吃就吃吧。” 江初言也不知道白珂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应了一句。 结果他手还没有伸直,指尖却是一痛——白珂竟然十分粗鲁地直接伸手,把他手中的塑料袋一把扯了过去。 紧接着白珂直接用手捞起了塑料袋里那早已冷掉的包子,大口大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江初言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这样白珂。 要不是知道白珂百分之百吃了早饭,江初言几乎都要以为面前的男生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 “咔叽——” “咔叽——” …… 悠长阴暗的二楼走廊里,白珂的咀嚼声竟然有些刺耳。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拂过江初言的背脊,让他感到一阵冷飕飕的。 他看了白珂一眼,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感又涌了上来。 “那,那你先吃。” 江初言垂下眼帘,避开白珂,飞快地下了楼。 “怎么样?” 一下楼就看到正守在楼梯口的贺渊。 江初言冲着贺渊勉强笑了笑。 “他没事……是我确实太紧张了。” 江初言说道。 贺渊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紧张点不是坏事。” 江初言隐约觉得贺渊这句话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是他这时候脑子有点乱,便也没有应声。 他朝着火塘走去,贺渊也自然而然地跟在了他身后。 此时徐远舟正垂着头盘腿坐在火塘旁,听到脚步声,男生抬起脸来,因为喝了酒,他的眼睛有些红。 “早就跟你说过了,刘天宇没事吧。” 对上江初言,徐远舟没好气的说道 江初言还是在想白珂,对方那副拼命吃东西的模样让他十分在意,面对徐远舟也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徐远舟见江初言没怎么搭理自己,脸色阴沉了一瞬,差点就要发作。 然而在瞥见贺渊后,徐远舟瞬间又变了脸色,他强迫自己耐着性子把声音放软了一些。 “看到他没事你该放心了吧,就你这种爱操心的性格终有一天会被拖累死……那个,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他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江初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本来按照计划,一行人应该会在宴会结束后,用纸笔记录灵塔燃烧后,龙沼村民对灵塔残骸的掩埋流程以及仪式。 “按照日程的话,我们本来应该在布达措措的带领下参观一下龙沼,虽然不能拍照,但是用纸笔绘画还是可以的。这次我们的记录重点就是这里的几栋原始民居。” 江初言说道。 根据贺渊提供的讯息,龙沼这里还保留着一些超过两百年的传统民居,同样的,流传在龙沼老人之间的很多习俗也是一直从那个时候保留到现在的。 江初言定了定神,拿出了记事本查看了一下今天的活动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