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措措口中的面具不仅没有给他安全感,反而让江初言感到更加难受。 紧接着,江初言就听到了布达措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水猴子,其实原本是人,是一群犯了大错的人……” * 五十年前,龙沼村就是一座坐落于奚山最深处,与外界几乎完全处于隔绝状态的原始村落。 他们的生活与自己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祖先,没有任何不同。 尽管政府已经派人跋山涉水,想方设法来到了这里,可无论那些“外人”怎么说,他们口中的“外界”,对于龙沼村的村民来说,依旧遥远且虚幻,就像是传说一般。 他们不相信这些外来者,也不相信那个早已变得不同的世界。 他们只相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没有教育,没有医疗,更没有基础设施。几乎是从生下来开始,龙沼的村民就在与最残酷的大自然做斗争。 仅仅只是生存本身就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 不过,正是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从未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不满。 知道那一年,老天爷对龙沼村的所有人,展现出了自己最为残忍的一面——一场连绵不绝,几乎长达一年之久的大雨,让整个奚山地区变成了一片汪洋。 滑坡和泥石流将龙沼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崎岖道路彻底断绝。 整个龙沼村被彻底孤立在了大山的最深处。 山洪将村民们耕种的寥寥无几的作物完全冲成了溃烂的泥沼。他们好不容易储存的食物也都纷纷霉变,腐烂。最糟糕的是,就连森林里的猎物,也都因为大雨的冲刷而杳无踪迹。 龙沼村就这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饥荒。 他们吃掉了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从苔藓到树皮,在这样痛苦的苟延残喘中,瘟疫开始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龙沼村即将灭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与墨汁一般浓郁的古怪黑云,那条庞然大物在仿佛连世界都要彻底炸裂的雷鸣中,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了龙沼村不远处的溶洞前。 猩红的鲜血染红了溶洞附近泥泞的溪流。 那是龙沼村村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留:体型巨大,遍体生鳞,身体两侧遍布着或大或小,数量众多的尖锐的勾爪。 它看上去,竟然与落龙洞中那些不知何人所绘的壁画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龙神吗?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村民们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这个疑问。 最开始自然没有人敢冒犯龙神。他们甚至将这条龙当成了村落最后的救赎,疲倦而绝望的村民们日夜不休地守在龙神的身边,将所剩不多,珍贵无比的药物敷在那条龙的身上。 他们祈祷着龙神的好转,祈祷着龙神会因为他们的虔诚与恭敬,挽救已经濒临死亡的村庄。 一天,两天,三天…… 那条龙并未像是村民们期待的那样,赐予他们超脱世间的非凡力量,让他们脱离可怖的饥荒与瘟疫。 而那个说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时至今日,早就已经没人能够说得清了。 等意识到的时候,当时所有的村名,都已经听过那些话。 这条龙之所以会坠落在龙沼,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村民们能够享受它的血肉,不再受饥荒之苦。 不然,为什么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就是在整个龙沼村即将覆灭的此刻,这条龙落在了他们面前呢? 那是多么巨大的一条龙啊,足够一整个村子的人吃上很久很久。 它的表皮鳞片坚硬到村里最锋利的斧头都砍不透,然而身上却自带深可见骨的抓痕。 透过那绽裂的伤口,村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鳞片之下鲜红的血肉正在不断脉动。 很快,就算是在对龙神祈祷时,也有人不由自主地对着龙的伤口咽下口水。 在日子还没有那么糟糕的时候,村民们会从陷阱里抓来新鲜的野鹿。男人们割开嗷嗷哀嚎的鹿的喉管,大口大口畅饮从野鹿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 那么鲜甜,那么美味,喝下去以后好几天都不会饿,整个人更是精神百倍。 如果把这条龙吃了呢? 龙神的血肉,应该会比野鹿更加鲜美吧? …… “人在饿到发疯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想事情的。” 布达措措轻声说。 “后来,情况已经逐渐控制不住。当时我的祖祖实在没办法,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当时,我们村子里,有一个男人,他在捕猎中折断了手脚,治不好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用的残疾。” “所以?” 江初言忍不住蹙眉。 “他们给那个残疾,喂了一口龙肉。” 村长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一些。 江初言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在布达措措用平静沙哑的声音叙述起五十年前的2往事时候,江初言脑海里竟然能够浮现出无比鲜明的画面。 鲜明到好像他也曾经在场一样……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头戴面具的村巫面无表情给被当做“累赘”的男人灌下龙肉后,龙沼村其他的村民是如何躲在暗处,用微微发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抱着一层薄皮的骷髅,看着男人的眼睛灼热到仿佛燃着鬼火。 而村民们忌惮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龙神的血肉没有毒。 男人在吃下龙肉后一直好好活着。 而等到第二天,当人们打开禁闭那个男人的房间的大门后,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发现,从男人折断的手脚断茬处,竟然生出了嫩生生的细肢。 是的,那个残疾男人的手和脚,重新长了出来。 这便是龙肉的效果。 在那一刻,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亮起了因为极度饥渴而变得宛若野兽似的光。 …… “……所以,他们就那样把那条龙吃掉了。” 小楼中,江初言端坐在火塘旁边,他面无表情地提布达措措补充完未尽之言。 青年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疑问。 在来时的路上,江初言就已经听过龙沼村著名的传说,但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原来传说的背后,还有如此诡秘而恐怖的过往。 布达措措偏了偏头鼓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了江初言一会儿。 片刻后,这个外形怪异的男人蓦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的,村子里的人都吃了龙肉。他们因此而度过了饥荒。” 顿了顿,他伸出了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补充了一句。 “龙肉……是非常好吃的。” …… 那是穷困潦倒的龙沼村民们从未吃过的肉类。 在长期的折磨后,咽入喉中的柔软肉块又软,又滑,甚至不需要烹饪,极度的饥饿让他们如同野人一般贪婪地吞下了黏糊糊的生肉。 浓腻的血肉在嘴里融化。 温热而粘稠,仿佛已经被提前咀嚼过的内脏,被一口一口吞咽回了枯槁人类的身体。 每一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 只要尝上一小口,空荡荡到相互抽搐摩擦的肠胃便会瞬间放松,滚烫的热流在身体里不断涌动。老人的头上长出了青丝,重病瞪视的病人第二天便能下床行走,变得健康,变得力大无比。 再后来,村子里的女人们腹部开始不断膨胀。 高高鼓起的肚子,只需要一两个月便能绽开,从中突出肤色苍白,健壮而敏锐的婴儿。 就像是第一个吃下龙肉的残疾男人一样,村民们身上也长出了修长健壮的手臂与大腿。那些多出来的肢体从他们的腋下,从腰间,还有背后不断冒出来,如同荆棘般茂盛生长。 …… 吃下龙肉后的村民们本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受到饥饿的折磨,然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在看到自己曾经深爱的爱人,看到自己挚爱的孩子后,他们依然会因为极度的饥饿而不断抽搐。 他们会控制不住地想,想着藏在坚硬头骨之下的脑髓该是多么柔软多汁。 将舌头伸出去,一点点探入活人的鼻腔与耳朵,很快舌尖就能碰到那些软软滑滑的温热。 将倒刺刺出去,稍稍搅动一下,人类的躯体就会在它们身体之下痛苦抽搐。 吸吮,吸吮…… 黏糊糊的。 湿哒哒的。 腥甜。 好吃。 嘶…… 嘶嘶…… * “所有吃过龙肉的村民都渐渐变成了那种……那种怪物。我的阿父,将那些人……叫做水猴子。” 大厅内,布达措措的声音听上去细长又尖锐。 “五十年了,水猴子就那样徘徊在这里,它们太饿了,会想方设法吞噬村民以缓解永无休止的饥饿。这是龙神赐予它们的诅咒,它们,被困在了自己身体的饥荒中。而我们,作为罪人的后代,根本没有办法消灭那些水猴子,他们刀枪不入,哪怕想方设法砍成碎块,第二天也会恢复如初,除了火光它们什么都不怕,而且,它们还会想尽办法的放煞,迷惑人心……” 听到布达措措对于水猴子的叙述,小楼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中。 一切都太过于荒诞了。 这荒诞中,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江初言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如果不曾亲身经历过被水猴子追捕的可怕场面,恐怕他现在只会觉得。布达措措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无稽的乡野传说。 可现在,他却害怕到一直在发抖。 他一遍一遍回想着布达措措说得那些过往,片刻后,江初言忽然捕捉到布达措措话语中的错漏。 “不对——” 他忽然喊道。 “如果水猴子真的那么厉害,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脸色惨白的青年死死瞪着布达措措。 “刀枪不入,长生不老,力大无穷……如果水猴子想要把你们所有人都吃掉,应该很容易做到吧?” 听到质问,布达措措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以前村子旁边还没有那么多水猴子,它们也没有那么凶,而且……” “而且什么?” 贺渊不耐烦的问道。 “而且我们还有龙神的保佑。” “……” 贺渊皱紧了眉头。 “龙神保佑?什么鬼?” 布达措措垂下眼帘,嘴角抽了抽。 “五十年前,村子里有那么多人都变成了水猴子。我们这种,剩下的人,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于是,我的祖祖,立刻就开始了对龙神的忏悔……他用了很多方法恳求龙神的原谅。” “后来,他成功了。在盛大的祭祀后,龙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要燃着灯,水猴子便不敢侵入村落……本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可是,十几年前,我们的祭祀出了一个很大的意外。” “什么意外?” 江初言皱了皱眉头,他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冒冷汗。 布达措措垂下了眼帘。 “在祭祀的时候有人偷走了最为重要的祭品,所以,从那之后,龙神对我们村子的保佑变得一天比一天微弱,水猴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 说到这里布达措措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 “如果可以,没有人想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政府已经派了很多人过来让我们离开,可是,水猴子就守在那里,它们是不会让我们走的,所有被水猴子盯上的人都会被永远留在这里。所以我之前才说,你们走不了。” 布达措措话音刚落,就被江初言生硬地断了。 “不可能!” 江初言声音沙哑地喊道。 尽管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他都会如此情绪激动。 “我才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伴随着他的大喊,其他三人也如梦方醒一般,连连点头。 “对啊,开什么玩笑,我大四还有实习。” “谁要留在这种穷乡僻壤,没水没电没wifi,我宁愿死也不可能留在这里。” “我不管,你是龙沼的村长,你总得给一个办法,你不能把我们扣在这儿啊…… …… 渐渐的,小楼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躁与尖锐。 不知不觉中,好像所有人都处于精神失控的边缘。 只有布达措措始终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行了,都给我闭嘴!” 最后,是贺渊发出了一声暴喝,才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贺渊冰冷的目光凝在了布达措措的身上。 “说吧,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我知道,你有办法。” 布达措措缓缓点了点头。 “办法……当然是有办法的,只是……” “只是什么?” 江初言急急忙忙地追问道。 布达措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你们肯定会怕。因为,我们需要向龙神献上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