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炎热的夏天,几乎融化的黑色巧克力裸露着,把喻安宵的外套口袋都弄脏了。 程迟雨也摸了一手黏腻,起身去厨房洗手。他听着浴室的水声,觉得这块巧克力如此尊容,绝不是喻安宵的问题,这么一块破巧克力,他还用手护了一路。 巧克力这种东西总会让人产生些情感上的联想,比如情人节。 程迟雨坐在沙发上,和那块十分丑陋的巧克力大眼瞪小眼。 应该不是那个大孔雀,喻安宵的态度很明显,并不喜欢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他单独吃饭。 程迟雨莫名有些焦躁,那场荒唐的梦似乎又弥漫出黏腻的水汽,只包裹住了他一个人。 浴室的水声停止,整间屋子似乎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喻安宵才推门出来。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用干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仍然是一副走神的样子。 直到坐在程迟雨旁边,他才看见茶几上摆着的那块巧克力。 程迟雨妄图观察他的表情,可是喻安宵的表情很奇怪,他盯着那块破巧克力看了好半天,突然说:“我最讨厌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喻安宵喜欢吃甜食,但是对甜品的口感又非常的挑剔,这种明显带回来就会融化得一塌糊涂的巧克力,他一定不会喜欢。 但他还是装在口袋里带了回来,甚至弄脏了那件他很喜欢的外套。 到底是什么人给他的这块破巧克力?初恋?还是什么狗血剧情的白月光? 程迟雨很烦,看见这块巧克力更烦,很想让它像大孔雀的玫瑰花一样,立刻躺进垃圾桶。 可是今天喻安宵看起来状态非常不好,不像任何时候的他,程迟雨暂且放过这块破巧克力,开始试探性地询问他:“晚上吃的什么?” 喻安宵擦头发的手好像也掉线了,呆着不动,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程迟雨说了什么,答道:“没怎么吃。” 到底是什么约会对象?竟然让喻安宵食不下咽? 程迟雨觉得他好像不是很想提起今晚的事情,便改变了话题,“那我们点夜宵吃吧?我想吃上次夜市的炒面。” “哦,都可以。”喻安宵继续机械似的擦头发。 “别擦了,吹一下。”程迟雨看他心不在焉,也没有征求他的同意,插上吹风机就上手了。 吹风机的噪声很大,能够隔绝所有人声。 喻安宵看着程迟雨收起吹风机,好像终于回过了神,跟他笑了笑,说:“我走神了,都没有问你今天晚上玩得开不开心。” 即使他这么说,程迟雨也知道这并不是他开心的样子。喻安宵总是习惯性照顾别人的感受,担心自己的心不在焉让对方觉得自己被冷落。 他总是带着太多好心去和别人相处,以至于那只大孔雀到现在还贼心不死。 “我挺好的,就是没吃饭呢,有点饿。” 喻安宵说:“点夜宵吧,给我点一份。”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炒面,喻安宵的注意力似乎被动画片吸引走了,程迟雨才试探性地发问:“你在夜市附近吃的饭吗” 喻安宵嗯了声,说:“上次我们去吃的那家徽菜馆。” 原来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店。莫名其妙的,程迟雨的心情好了一点点。 喻安宵再次陷入了沉默,又开始盯着那块巧克力出神。 程迟雨在问还是不问之间徘徊了好长时间,喻安宵却突然先发问了:“明天也要打工吗?” “啊?不用,明天休息。”程迟雨愣了一下。 喻安宵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表露出开心的模样,哦了一声,像是在下什么决心,许久才说:“那你明天陪我去一趟医院吧。” “去医院?你不舒服吗?”程迟雨顿时紧张起来。 喻安宵跟他笑了笑,说:“不是,去做个配型。” “做什么配型?给谁做配型?” 程迟雨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喻安宵的交际圈,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心说到底是谁生病了,需要非亲属去做配型,看起来是很可怕的病。 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程迟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喻安宵却云淡风轻地说:“你不认识。” 程迟雨心想,那应该是喻安宵家里的某个亲戚,毕竟喻安宵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他的家庭状况。 但他的心思还没转完,喻安宵却有些奇怪地笑了一声,说:“我也不认识。” 程迟雨十分疑惑,说:“你不认识?那是谁找你去做配型?” 喻安宵再次沉默了,又在看那块巧克力。 那块该死的、一看就让人讨厌的巧克力。 喻安宵昨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听筒里传来许多年没有听过的声音。 号码的归属地就在浔城,可是话筒对面的人仍然和他说英文。 电话里的人说:“萨林,我听说你在浔城工作,还顺利吗?” 喻安宵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复。 对面又笑了笑,说:“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你忘记妈妈了?” 的确很多年没有联系了,自从圣诞节的那次闭门羹开始。 喻安宵说:“没有,我听出来你的声音了。” 对面说:“我也回到浔城了,想起很久没有见你,妈妈很想你,我们要不要约个时间吃顿饭” 喻安宵说:“我知道,去年我就看见过你们了。” 徽菜馆里的那对母子与他擦肩而过,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估算了那个小男孩的年龄,知道他就是在春天出生的那个孩子。 电话里的声音很惊奇,“是吗?在哪里?妈妈年纪大了,眼神都有些不太好了。” 那天他放水杯时动作有些重,她看了过来,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被小儿子的呼喊吸引走了目光。 喻安宵说:“没关系,有些远,大概是没有看清楚。” 对面说:“萨林,那我们约明天的晚饭,你有空吗?” 于是喻安宵把这顿饭约在了徽菜馆,仍然年轻漂亮的陆韵女士对于去年某个时刻的擦肩毫无印象。 陆韵对着自己的小儿子露出很惊喜的表情,说:“瑞希,记不记得,我们来这里吃过饭,你说你最喜欢第三只鱼缸里的金鱼,快去看看,它还在不在。” 真奇怪,她对着她的瑞希就能很流畅地说出中文,一旦面对她的萨林,便又变回了英文。 喻安宵没有接话,说:“妈妈,我能听懂中文,我也会说。” 陆韵似乎有些不习惯,露出了些许尴尬的表情,但是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笑说:“你长大了,妈妈有些认不出来了,比小时候更好看了。看见你弟弟了吗?他像他爸爸更多,还是你好,更像我。” 等菜的十几分钟,他和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妈妈假装熟络地聊了许多往事,而陆韵的眼神却很少从看鱼的瑞希身上挪开。 喻安宵第一次觉得,往事的确已经远走了,所有人都在往前,他不应该总是再做那场没有时效的梦。 这顿饭吃得差不多,瑞希小孩子心性,又跑去看鱼。 陆韵拉住他,说:“不要蹲下去,站着看就好。” 瑞希应了声,很快跑开了,陆韵仍然不放心,叫来服务员,让对方帮忙看一下孩子,“麻烦您帮我盯一下,他有低血糖,不是很严重,就是蹲下站起容易站不稳,我包里有巧克力,有什么问题请叫我一声。” 这顿饭越吃越怪,陆韵好像有什么话一直没有说出口,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喻安宵不太想继续待在这里,准备开口道别。 陆韵却露出非常为难的模样,说:“萨林,我找你其实还有一件事。” 喻安宵便没有开口,留了下来。 陆韵叹了口气,说:“你知道的,我和瑞希的爸爸是再婚,结婚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现在在读高中,是个英国男孩,也很乖巧。” 喻安宵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事情,那和他并没有关系。 但在她下一句话说出口时,就与他有关系了。 “他小小年纪,前段时间被诊断出肾衰竭,现在还在医院里。” 喻安宵很震惊,不是震惊病情,这世上总有些人不是那么幸运,但有些人却能够那么理所应当。 他说:“妈妈,我不认识他。” 陆韵说:“我知道,我们都去做过配型,身边的人也都试了……萨林,我并不是要求你做什么,只是想要试一下。” “配型成功了要怎么样?”喻安宵问,“把我的换给他吗?反正人人都有两个,又不会死。” 陆韵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求和似的,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巧克力,递到他手边,说:“是我太过分了,我只是有些慌张,不知道找谁才好,你不要生气。” 陆韵似乎想挽回些什么,跟他笑了笑,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出来得急,太匆忙了,下次妈妈会记得送你礼物的。” 她们先离开了,喻安宵仍然在盯着那颗巧克力。 他最讨厌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作者有话说: 最近生病了一直在挂水,不太准时,求求海星!谢谢!第30章想看着他的眼睛 程迟雨对喻安宵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觉得非常震惊,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再次确认了一遍:“你明天还是要去医院给他们做配型?” 喻安宵不说话了,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配上的几率很小。” “那到底为什么要去?”程迟雨立刻问道。 喻安宵说:“只是试一下,没关系的。” 程迟雨往沙发上一瘫,也不看他,说:“我明天要生病。” “什么?”喻安宵还没回过神。 “我明天要生病,你要在家里照顾我。”程迟雨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 喻安宵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歪着头看他。 程迟雨的眼神再次扫到那颗令人生厌的巧克力上,问说:“这块巧克力看着就很难吃。” 喻安宵没有反驳,轻轻嗯了一声,但是眼神仍然没有从这块巧克力身上挪开。 程迟雨说:“扔了吧。” 喻安宵的眼神终于移了过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刚刚的描述里,程迟雨也想起了徽菜馆中的那对母子。她们明就从喻安宵肩膀旁走过,却一点都没有认出他。 程迟雨莫名觉得愤怒,看着喻安宵露出那种迷茫的神态时,这种愤怒燃烧得更为旺盛了。 他突然站起身,打开了冰箱的保鲜层。 喻安宵看着面前的那份卖相很好的甜品,有点惊讶,说:“今天也给我带甜品了。” “对啊,你没说你想吃什么,我就自己挑了。” “它叫什么名字”每个漂亮的甜品都有一个很长的名字。 “红茶栗子脏脏奶贝。”这种念出口都略带羞耻感的名字,程迟雨竟然都记下来了。 他替喻安宵打开,把勺子递给他,说:“也有巧克力,比那个好吃多了。” 也许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一种赌气的语气,喻安宵被他逗得笑了声,说:“每次都要你替我排队,费了这么多力气买回来的,当然好吃了。” 程迟雨把客厅的垃圾桶放到喻安宵腿边,说:“都融化了,把它扔掉。” 一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扒拉出来的、别人不要的巧克力,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在他的面前。 程迟雨看见那块巧克力就觉得生气,明明喻安宵在生活习惯上是有些挑剔的,虽然做不好饭,但是在吃的问题上却是非常讲究的。 稍微有些融化的糖果巧克力,他甚至都不愿意用手去碰。吃饭更是挑剔,葱姜蒜都讨厌得不行,能挑出去的一定会一丝不苟地挑出去,挑出去仍然会残留那些味道的饭菜,他宁愿不吃。 平常在外面吃他都会出于礼貌不表露出来,在家里已经习惯性顺理成章地使唤程迟雨了。 对此程迟雨有些暗暗的骄傲感,觉得自己与他的生活习惯已经非常匹配了。 喻安宵挖甜品的勺子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不知道在问谁:“扔了吗?” 程迟雨觉得这句话也不是在问他,于是没有回答。 喻安宵又陷入了纠结,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其实程迟雨根本不懂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对方明显并不在乎自己的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甚至把她继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重要。 大概是她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生活,快刀斩乱麻,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她彻底融入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身份,而喻安宵对于她来说也有了新的身份——可以参与配型的认识的人。 况且别人都可以拒绝,喻安宵却是个不大会拒绝的人。 他以童年的姿态站在天平的一端,对方并不需要做什么,只需“母亲”二字就能轻易将他送上爱与道德的审判法庭。 程迟雨一直以仰望的姿态看他,如今却觉得他可怜。可是喻安宵不应该被人施与同情,他应该得到敬仰和爱。 他应该去吃那些制作精巧、数量有限的珍贵甜品,而不是一块为了哄骗他而顺手扔出来的融化的巧克力。 程迟雨不想催促他,但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长到程迟雨觉得他可能会哭。 “这个超长名字的甜品好吃吗”程迟雨又用那种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些不太严肃的话。 喻安宵回过神,看向他笑了笑,“好吃啊,新品吗?之前没有吃过。” “对啊,我们老板的创新之作,特意替我做了一块,让我带回家。” 喻安宵很自然地接上他的话,“那我算是沾了你的光。” 程迟雨说:“就算她不送我,我排长队也要买给你尝尝。” 喻安宵又愣了一下,好半天也没说话,低下头又吃了一口。 “扔了吧。”程迟雨轻声说。 喻安宵好像又掉线了,程迟雨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扫,那块丑陋的巧克力终于嘭的一声摔进了垃圾桶里。 程迟雨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脸上带了些不明显的笑容,问他:“我明天要生病了,你准备好照顾我,哪里也不要去,不然以后不给你买甜品吃了,让你自己去排两小时长队。” 喻安宵反应仍然有些迟钝,缓了一会儿才接上他的话,“你生病了,要我做饭吗?” “那倒不必。”程迟雨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是不要病上加病了。” 喻安宵皱了皱鼻子,笑说:“现在讽刺我都不含蓄了,一点也不客气。” 夜已经很深了,程迟雨进浴室的时候还能闻到喻安宵用的沐浴露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橙子的香气似乎数倍放大了。 喻安宵已经回房间了,甜品只吃了一半,他说太晚了,吃太多会睡不着觉。 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会睡不着觉,只有喻安宵本人清楚。 程迟雨打算向他问声晚安再回房间,却在出浴室后就看见从房间里探出一颗脑袋的那个人。 喻安宵看着他,说:“你困吗?” 一听就能明白,是他睡不着了。 程迟雨当然要说:“不是很困。” 程迟雨以为喻安宵会拉着他在沙发上多坐一会儿,聊天也好,看看动画片也好,都是消磨失眠时光的方法。 但他没想到喻安宵对他发出了邀约,“把你的枕头被子抱过来,陪我聊会儿天。” 自从搬过来,程迟雨很少会进他的房间,除非是征求过他的同意,帮他打扫卫生的时候。 至于躺在他的床上,还是和他一起,程迟雨想都没想过。 他的耳朵顿时红透,支吾了一声,说:“不太好吧。” 此时的喻安宵仍然把他当作一个正常性取向的青春期小孩,疑惑地反问道:“怎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