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晴好,玉春看着远处慢慢飘动的云道:“有些东西懂了的时候,你大约就不想去搅和了。” 他平日里没什么心事,也像是个不知愁的性子,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连魏少泽都有些吃惊,半靠在树上道:“怎么这样说?” “没什么。”玉春看着草地上爬动的小虫子低声道:“我只是觉着殿下大部分时候都太累了,或许有些事情他一直想做,又一直无法做,所以才会疲惫。” “但是太子殿下也没放弃吧……”魏少泽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听父亲说,先前太子在朝中提出要重查泗州水患一事的时候,被吏部尚书来回说了好几次。” “说他急功近利,说他不为百姓考虑,话里话外都说太子是没事找事。” “但殿下从来也没松过口啊。” 魏少泽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我爹虽然也参过太子好几回,不过你也知道御史台有时候是有点没事找事的,但我爹还是觉得太子大部分时候挺好。”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才能在一池浑水中找到泄水的地方,把脏水给放出去。” 魏少泽又懒洋洋地躺回地上,翘着二郎腿道:“我迟早有一天也会这样的,我爹说我不懂,其实他就是骂我莽撞,为人一点也不圆滑,但如果要八面玲珑,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如殿下倘若想要藏锋,那这件事确实就会不了了之。” 他喃喃重复道:“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转头看一眼玉春,本以为自己这番雄心壮志会让他刮目相看,谁料玉春却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魏少泽反应过来什么,道:“你试探我?” 玉春笑着摇头,“不是试探,而是确认。” 他站起身子拍拍衣裳上沾到的草屑,树荫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魏公子,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脑子挺好的。” 魏少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玉春话里的意思。 “虽然一开始认识也算是误打误撞,但交朋友也是要靠缘分的,更何况,你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玉春歪着头朝他笑,“而且殿下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开心啦。” “我一直都觉得殿下想做的事情必然都能做到的。”玉春看着他认真道:“你也是。” 休息的时间快到了,玉春还要回去听司业给他念书,他朝魏少泽摆摆手,“日后空了请你来太子府吃好吃的。” 魏少泽挠挠头,也笑,“好。” *** 秦铮在后院练剑,听到下人通报萧景元来公主府的时候还有几分意外。 她没换衣裳,穿着那身红色的骑射服进了前厅,一边随口吩咐人上茶,“太子殿下来我府上做什么?” 萧景元让周瑛将剑匣呈上来,“长姐在相思苑丢下的剑。” 秦铮掠他一眼,“你上门特意来还剑?” 手边落了一杯茶,萧景元慢慢啜饮一口,先是赞叹一句好茶,才道:“是太子妃心心念念,说长姐的剑丢了可惜,让我改日一定要给长姐送来。” 秦铮抬了抬下巴,身旁的侍女上前接过剑匣,她道:“太子妃是个妙人。” “替我回去多谢他。” 又道:“若是没有旁的什么事,太子殿下便先回吧。” 萧景元却仿佛没听懂她的逐客令,好奇道:“怎么不见驸马爷?难不成是又闭门思过去了?” 秦铮冷着脸,“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迟迟拖着不愿和离,父皇又说不能损了天家的颜面,事情便一拖再拖。” 萧景元轻笑道:“驸马此人,看着没什么城府,但在某些事情上,又比谁看得都清楚。” 萧景元看着她道:“长姐,我知道你根本不屑于同他置气,但有些时候,不得不防。” “这种男人一旦被迫放下权势,反扑的时候可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如今长姐在兵部掌了实权,他更知道孰轻孰重了。” 秦铮那双凤眼陡然锐利起来,她屏退了身边的下人,萧景元也让周瑛退了下去,一时之间厅内只剩他们二人,秦铮道:“太子,你今日还剑是假,劝我帮你才是真吧?” “只可惜我这点实权,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眼神平淡地看了一眼萧景元,“在父皇的心里,公主哪里比得上皇子重要,他高兴了,就顺着我的心意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高兴,我手中的东西又有哪样是我的?” 萧景元不紧不慢地道:“长姐误会我了。” “我今日来此,还剑并非借口,但更为重要的也确实是提醒长姐,小心些驸马。”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檀木小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长姐小心些总不是坏事。” “至于旁的……”萧景元站起身,“长姐比我看得更清楚,不是吗?” 秦铮接过那个小盒,打开一看里面是颗药丸,她心下了然,身在皇家,什么腌臜手段没见过。 她对萧景元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眼下接了药也仍旧没什么变化,只是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会帮你,也不会拦你。”秦铮轻声道:“但谁都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眼下只是还没被逼到那种地步罢了。” “萧景元,”秦铮慢悠悠道:“本宫偶尔觉得你才应该是本宫的亲弟弟。” “因为我们都不像他。” “我始终都是为我自己活着的。”秦铮打开剑匣,看着那把被擦拭过的剑,“我年纪小的时候糊里糊涂被指了婚,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屈从只会换来一次又一次的让步。” 秦铮持剑,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一下,清亮的剑身映出她锋利的眉眼,她道:“比起跟你做敌人,我们还是相安无事比较好。” 萧景元笑了笑,倒像是真心实意,“长姐说得是。” 他道:“公主府里的阳羡茶香得很,不知长姐能否送我一些?” 秦铮挥挥手,“你让周瑛跟着我身边的人去取,一整盒拿去都行。” -------------------- ————--————--———— 走几章剧情线。 太子现在可太是人了,忍常人之不能忍,快成仙了。 亲亲大家!第二十三章松仁奶皮酥 ================================ 周瑛捧着剑匣去,带着茶叶回,陪萧景元去国子学接玉春回府。 他道:“殿下,陈十二从泗州回来了。” 萧景元摩挲着手中握着的金刚菩提,垂眸道:“让他去临春茶馆等,孤接了太子妃一同过去。” 玉春如今在国子学中的功课已经跟上不少,至少常用的字都能认识写上了,晚上萧景元有时带着他练字,他握笔的姿势也总算纠正过来,连司业都夸他进步神速。 萧景元过来时,玉春已经在国子学的门口等他,傍晚时飘了些细雨,萧景元撑着伞带他一起,玉春抱着他胳膊和他贴得很近,走了一会才发现这不是回去的路,“我们不回府吗?” 萧景元道:“去临春茶馆见个人,你顺便尝尝那里的松仁奶皮酥。” 临春茶馆地方不大,人却不少,二层小楼坐得满满当当,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人,见到萧景元便立刻起了身,又有些疑惑地看向一旁的玉春。 萧景元声音不大,只容他们几个人听见,“这是太子妃。” 又对玉春道:“陈十二,我身边的近侍,前端时间去了泗州,现在回来了,你以后在府中会常常见到他。” 陈十二朝玉春作揖行礼,“属下见过太子妃。” 玉春朝他笑笑,“不用多礼。” 陈十二还有些好奇,他去泗州去得早,那会儿太子虽然已经有了要成婚的消息,但谁也没想到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竟然身边就真多了个人,瞧太子妃年纪不大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受得了太子这张冷脸的。 萧景元指节在桌上轻轻扣了一下,“陈十二。” 他立马回魂,“殿下。” 陈十二不敢再耽搁,竹筒倒豆子般地道:“泗州眼下情况尚可,灾民都得到了还算妥善的安置,赈灾的粮食也都充沛,没有往里面掺杂别的,也暂且没有散开瘟疫。” “属下在泗州的这段时间里,拜访了不少原先住在江边的人,百姓说泗州的堤坝修过不止一回,每过几年就要修上一次,只是修来修去一直都是老样子。” “属下带了两个三年前参与重修堤坝的工匠回来。”陈十二叹了口气,“能找到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都在此次水患中没了踪迹。” 玉春手中的杏仁奶皮酥只吃了半块,奶香气在舌尖上全化成了苦味,他从小窗往外看,上京城内细雨蒙蒙,行人匆匆,此地还是祥和模样。 陈十二掏出两个小钱袋,从里头倒出一堆石头来,他指了指两种不同的石头道:“这边是先前用的以次充好的石料,泗州多雨,这种石头根本禁不住水泡,属下去得早,还捡了一些回来。” “右边是这回用的石料,不仅用了条石和木桩,泗州新上任的刺史还与百姓一起种了箬竹和柏木充作护坡,且将沿岸的百姓都往城内迁了一些。” “这次赈灾的银子全都花在了刀刃上,毕竟不是楚王一个人办事。” 陈十二说得口渴,一口气喝完了旁边已经冷掉的茶,闭眼又还是泗州人间炼狱般的模样,泗州俨然是这片土地上的巨大疮口,无论如何修补,也都回不去原先的样子了。 萧景元闭了闭眼睛,“工匠当初是不是拿了不止一倍的银子?” 陈十二抹了抹嘴,“是。” 三年前参与重修堤坝的工人不少,要想事情不败露,一个个全都灭口当然不可能,一边是拿钱闭嘴,一边是性命堪危,是人都会选择前一个,更何况他们已经全部都参与进了此事之中。 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陈十二苦笑道:“他们何尝不知道事情的后果,可身边人都选了银子,他们也就没得选了,家里还有老人父母妻小,就算几年后被发现了什么,那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萧景元捏着杯子的手越收越紧,冷声道:“昧了这么大一笔银子下去,谁又不抱着侥幸的心思?” “没被发现,那就永远没有性命之忧。” 萧景元放下茶杯,捏了捏自己紧蹙的眉间,“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若是不想留在府中,去郊外的庄子散散心也可,你自己好好休息。” “郑戈也在庄子里。你要是去,就同他一起把刘昌审了。” 他吩咐道:“不必用刑,如实告诉他泗州现在的情况,再不然,就直接告诉他流放那一路上到底有几条命够他死的。” 陈十二领命,下楼牵了马便向城外去,小桌前就只坐了玉春和萧景元两个人。 萧景元看着他面前基本没动的吃食,轻声道:“吃不下了?” 玉春哑声道:“殿下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的事情终于要尘埃落定了吗?” “为什么……人命比银子还不如?” 他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想问,即便问了也没有答案,萧景元无法给出回答,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想过,金钱权势,哪个能有活生生的人命重要? 可偏偏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在某些人的眼里,只有钱权。 “总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萧景元看着玉春道:“即便这代价来得太迟也太轻,但总要有人为此担责。” 玉春将剩下的半块奶皮酥塞进嘴巴里,又招呼小二把剩下的用油纸裹好,拎了回去。 他难得这样寡言少语,又想想萧景元终日都面对着这些事,实在有些心累。 晚上快要休息时,玉春和他说着话,提起白天的事情,又不免有些担心。 “皇上先前一直都让你不要再查下去,恐怕后面真的牵扯到了不少人,你这几日上朝,恐怕又要挨训。” 萧景元倒不在乎,“本也没多讨皇上的欢心,挨几句骂又算什么,何况朝上也不全是傻子,事实摆在面前,再偏袒,该罚的人也还是要罚。” “先前贪下去的银子,现如今,要让他们双倍地吐出来。” -------------------- ————--————--———— 亲一口大家!第二十四章孔雀胆 ============================ 陈十二在别庄里只留了没几天,和郑戈轮流审问刘昌两三天他就颇觉心累,前任泗州刺史显然在大理寺的手段下已经变成了个油盐不进的皮条,审到最后只是反复说要见太子,陈十二说得口干舌燥,坐在一旁灌了一壶茶道:“就该将你带到泗州去看看!” 郑戈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擦拭着手中的剑,忽然看着刘昌道:“你应当记得我的脸。” “当初将你从幽郡救下来之后,你似乎一直不相信对你动手的是吏部的人。” 刘昌在别庄的这段时日里没有被苛待,现在即便是审问,也并未锁链加身,他坐在干草垛上像是在发呆,郑戈的剑锋幽幽地对准了他的眼睛,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刘昌眼睛里一下流出泪来,听见郑戈道:“我会同殿下请示。” 陈十二同郑戈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他烦闷得狠,只想出去透透气,“我去府里同殿下请示。” 郑戈道:“鸽子飞得比你快。” 陈十二闭了嘴,又叹气:“你回来得可比我早多了,天天对着那张脸就不想揍吗?我一想到泗州现在的情形至少一半因他而起,我就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 郑戈看他一眼,许久之后才道:“别再想了。” “我知你心里难受,但不要为自己徒增烦恼。”郑戈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壶扔给他,“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了。” 陈十二接住酒壶,不再吭声。 萧景元对刘昌要见自己的事情并不意外,只是他没去别庄,而是直接让刘昌来了太子府,走得还是正门。 刘昌穿着粗布麻衣,脚步蹒跚,那是他先前被拷打时留下的旧伤,人比起当初在牢中又瘦了不少,他朝太子行了礼,便没再起身。 萧景元看着他道:“刘大人如若现在还不知道说什么,又何必要来见孤呢?” 刘昌面如死灰,慢慢道:“草民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萧景元淡声道:“刘大人不必谢,一定要谢,孤也不过是让你多活几日罢了。” 他没再和刘昌绕圈子,“想必泗州先前的情形刘大人也听了不少,当地不少百姓不知细情,为刘大人求情的可不在少数。” 刘昌一怔。 萧景元道:“当初刘大人也是为百姓认真办了不少事情的,否则不会有人为你求情,从监察御史升任到一州刺史,刘大人本该很珍惜这样的机遇。” “孤当真是好奇,你连贪那三千两的银子都战战兢兢,又怎么敢把一州百姓的命置之度外的?” “秦昭云当初找你,是许了什么好处?” 刘昌到底从太子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再不信也信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含混地道:“没什么好处……只是为了报秦大人的知遇之恩。” 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当初我在御史台不得志,有一回浑浑噩噩地醉了酒,回去的路上摔在秦大人的轿子前,大人不曾嫌我,反而好言相劝,之后更是一路帮扶,大人说我胸有大志,不该在御史台空耗,几年后我到了泗州……”刘昌断断续续,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我感念大人对我有恩,大人来信叫我帮他一个忙时,我甚至没有仔细过问。” 一方端砚碎在刘昌脚边,可想而知萧景元用了多大的耐性才没把那砚台砸在他头上,“蠢货!” 萧景元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知遇之恩?” “刘昌,那天晚上喝醉酒滚到他面前的不是你也会是旁人,届时个个都怀才不遇等着他来慧眼识珠,这点收买人心的法子都看不出来,你又指望自己能有多大用处?” “他选你去泗州,无非是因为泗州位置特殊,有机可乘,一条人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两金子!你报你的知遇之恩,把百姓的命又放在何处?” “你当真不知他来信要你做什么?” 萧景元一脚踩在他肩头处,将他整张脸都摁进了砚台的碎片之中,“你有用时,他赞你是可造之材,你无用时,便对你赶尽杀绝,流放这一路上你竟然还没想通,孤当真也是高看你了。” 他嗤笑道:“倘若不是你还有用,你连流放的路上都撑不到。” 刘昌的血水和泪水混着淌下来,他呆呆地想,是了,如果不是太子手下留情,他当初就该死在刑部大牢里的。 萧景元回过身,一片布帛轻飘飘地盖在刘昌的脸上,很快透出血色,太子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再不中用,血书也总该会写。” *** 刘昌已经许久没有面圣。 当初在御史台,他不过一个八品官员,后来去了泗州,也只有每年两次的进京述职能得见天颜。 他候在殿外,身侧围了四个侍卫,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朝中面上依旧风平浪静,正要退朝时,萧景元上前一步躬身道:“儿臣有事启奏。” 皇帝以手撑额,散漫道:“何事?” 萧景元道:“儿臣的府上昨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先前在流放途中已经身亡的朝廷重犯刘昌。”他不紧不慢地道:“他说自己在流放途中屡遭谋害,死里逃生才终于回了上京,又因自己当初对泗州水患一案仍有瞒报而心有不安,宁死也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儿臣先前的确经办此案,但案子已经了结,本也不愿再多过问,只是一个已逝之人活生生再站到儿臣面前时,不能不让人惊骇。”萧景元三两句话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皇帝当初不让他查,那他便不查,只是如今刘昌主动坦白,而他顺手帮忙罢了。 萧景元从袖中掏出血书,“还望父皇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