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笔走龙蛇 宽阔宫道上,又断断续续飘起了细雪。 赵宪和赵高一起前往章台宫。一路上太子殿下依旧蹦蹦跳跳地乱跑,怀里抱着个竹简,到了章台宫,父王正在偏殿处理政务,神色并不是很好。 赵宪察言观色,想着应该是新郑和郢陈叛乱的事让父王心情不悦了,没有跑过去打扰,而是行了一礼,在父王的示意下乖乖坐到一旁。 赵高跟在赵宪身后进了大殿,弯腰拱袖:“王上。” “坐吧。”王座上的玄衣青年微微抬眼,幽深的目光落在赵高身上,却没急着让他拟诏书,而是沉声道:“抬起头来。” 刚刚落座的青年正在理顺衣衫,闻言身形一滞,忙举手过头顶,声音里掺着似假似真的害怕:“不敢冲撞大王。” 赵政轻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等太久了脑子糊涂了,不以为意道:“拟诏书吧。” 侍官领命,将准备好的帛书和笔墨送到赵高面前。 另一边坐着的赵宪因为殿里太热脱去了冬衣,宫人们帮他换了件薄一点的外衫,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竹简。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有年岁的竹简,竹片圆润,成色厚重,墨色入木三分,字迹漂亮而工整,一丝不苟。赵宪在诸多小字中特意找出那个“辞”字,翻开自己课业本上的某一页,仔细对比,笔锋笔触几乎一模一样。 太子殿下很好奇。 这是他课业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由另一位少傅张良先生教给他。竹简是父王的先生留下的文章,共有五十五篇。虽然有些地方不甚理解,但他已经全部读完了两遍,对这上面的字迹了然于心。 父王经常会看着上面的字出神,赵宪虽然从来没问,但是也知道那位先生对父王来说很重要。所以他今天看见子婴叔叔的字时,就想着拿给父王看看。当初父王能赏识赵高先生,除了先生懂律法,还有就是字迹有些像那位先生,别人不知道,赵宪却是隐约能感觉到的。 他感觉子婴叔叔应该会比赵高先生更加受重用才对。人才嘛,各尽其才,为君之道。子婴叔叔这样的人不该埋没在深宫里啊。 不过……赵高先生好像不太乐意。 赵宪小小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坐在另一边的赵高。 眉目低垂分外亲和的大秦太子少傅已经依照赵政的旨意写好了诏书,行礼告退。 赵政头也不抬地抬了下手,意思是他可以离开了。 赵高恭恭敬敬倒退着走了出去。 走下长阶时,碰见几个侍奉赵宪的宫人在阶下等着。这几个是品级较低的宫人,是没有资格随着赵宪进章台宫的,他们站在风雪里,头发上已经积了一些碎雪,见了赵高,都拱手弯腰行礼:“少傅。” 赵高从他们身旁走过,微微点头,算是听见了。不知想到什么,他走出去两道台阶又转过身来,看着宫人中品阶略高的一个:“太子殿下今天都见了谁?做了什么?” 那宫人恭敬道:“殿下今天只在长安宫见过子婴公子,在那里写完了课业,向公子讨要了一份笔墨。” 赵高的手拢在广袖下,手指轻轻敲着手心,闻言点了点头:“听说子婴公子阅书无数,博学深广,殿下喜欢的话,不妨多带他去长安宫走走。” 宫人低眉领命:“是。” 赵高温声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受宠若惊道:“下人项闾。” “好名字。”赵高说完这一句,眉目一弯,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转身走下台阶。 九十九道宫阶漫漫,人在其中渺小如浮萍。朔风吹着大雪,赵高清清瘦瘦的身影顺着长阶往下走,迎面,一位穿着大秦官服的俊秀青年提衣疾步走上来。 赵高与他对上了视线,走到与他齐平的台阶上,抬手行了一礼。 青年看见他,也不回礼,调笑道:“赵高啊?你来这儿干什么?今天不是休沐?” 赵高仿佛已经习惯对方这样的态度,温声道:“新郑旧宗室贵族叛乱,高奉命入宫拟定诏书。” 他仿佛洞悉这青年所来的目的,抬了抬眼,放轻了声音:“劝长史不要过去,王上正在气头上。” 身为大秦太子少傅、丞相长史的青年望着尽头庄严的宫殿,颇为开怀地笑了笑,“少傅担心我啊?没事儿,我有分寸。” 赵高见他不听,也不再多说,拱袖告辞。 青年手里转着枚官印,在赵高转身的那一刻,眼珠微动,斜斜地睨了过去。 隔着大雪撞进一双静水流深的漆黑眸子里。 只是一瞬的对视,彼此都立刻撤回了视线。赵高双手举过头顶,再行一礼。 一言不发地离开。 大雪中,青年回想着刚才那双眼睛,回头看着赵高的背影,饶有趣味地笑了笑:“虎视狼顾之相啊。” 说完,他换上一副正经神色,眸子里是罕见的决绝。 不多时,章台宫外,那青年一步一个台阶行至殿下,利落地掀起身前官服跪了下来。 他抬起双手将那枚镶金的玉官印举过头顶,朗声道:“臣,张良,请见大王!” 。 暮色四合,长安宫内,宫人们将各处灯火点燃。 书房内,嬴政半躺在榻上,掀开了书本新的一页。灯火照着他苍白的脸,脸颊处隐约有病态的浮红,庄喜在一旁小心地拨了拨灯芯,让光芒更亮一些,小声道:“公子,都看了一个时辰了,休息一下吧?” 嬴政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又翻开一页,“新郑那边的叛乱如何了?” 庄喜的小道消息可谓非常灵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韩国旧相邦张平和一些宗室掀起来的,应该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朝堂上那位太子太傅、丞相长史张良先生……” 嬴政听见张良的名字,抬了抬眼,“他去为张平求情了?” 庄喜摇了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出章台宫的时候,身上的金印紫绶都没有了。唉……想想也是忠义两难全啊。张良都在咱们秦国做官了,张平在新郑搞叛乱,这不是给儿子出难题吗。” 嬴政眼底有些浅淡的笑意,似是有自己的考量,不置可否。 “所以也不清楚到底是大王罢了他的官,还是他自己请辞。要是他为了父亲顶撞了大王,怕是以后都别想踏进仕途了……” 嬴政看了庄喜一眼。 庄喜被他一盯,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下人多言多言了……” “无妨,你继续。” 庄喜手里翻着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小本本,嘿嘿的傻乐:“宫里面还议论说,大王应该让张良随军去平乱,试试他的忠心,下人不敢苟同。” “嗯,说说看。”嬴政漫不经心地将烛台往庄喜那边推了下。 “没有必要嘛。张良已经够为难了,要是大王真的让他去平叛,这不是把他逼上绝路么。要是张良为了保住张平也跟着反了,那不是火上浇油?别的不说,大王对臣子绝对是大度的,哪怕有些地方他看不过去,只要不碰他的逆鳞,他也不会较真。赵国灭国时,冯去疾和冯劫两位都要以死明志来着,结果被五花大绑着跟大王谈了会儿话,出来就留在咱们秦国朝堂不走了。” 庄喜说着特别骄傲:“大王的识人和胸襟,六国里谁比得上?哼哼。” 嬴政格外看了一眼庄喜,轻笑:“你待在这里,还真有些屈才。” 庄喜傻呵呵地挠了挠头:“公子饱读诗书,不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嬴政敛眸翻书。 刚才听庄喜夸赵政,他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骄傲。他上一世也不是没犯过错,只希望这一世能帮赵政尽量避免过去。目前看来,一切都比他预想中好很多。 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所以才给赵政留下了帛书,说了许多注意的事项,现在看来真是灵验,他果然出了事。一晃五年过去不说,还丧失了一些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记忆。 过了片刻,嬴政想起什么,道:“这几天让守门的宫人别贪睡。” 庄喜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好,我去嘱咐一下。” 他出去吩咐了守门人,又安排了一些明天的事宜,才回到书房,轻轻敲了敲门。 一片寂静。 庄喜小心地打开门探进头去看了眼,床榻上公子微微侧着头,细长轻盈的眼睫敛在眼睑处,一动不动,已经睡着了。 他合上门,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举目四望,整座咸阳都笼罩在寒冬的大雪中。 章台宫的偏殿里,赵政刚刚处理完事情,走进寝室,轻轻点燃了案上的烛台。火光亮起,床榻上睡着的赵宪感应到光芒,揉了揉眼睛。 赵政本来不想打扰他睡觉,摸了摸他的头:“是父王,没事,睡吧。” 赵宪睁了睁眼,还没清醒,奶声奶气道:“父王,你怎么在这儿啊……” 他记得他在偏殿里看书来着,好像看着看着就好困,然后就睡了……? 赵政敲了他一下:“这是章台,不是东宫。” “嗯?!”赵宪猛的坐起来,反应过来后他扯着赵政的袖子往榻上拖,“父王快上来,我要和父王一起睡。” 赵政顺着他的力道半躺了下去,将赵宪用被子裹得只剩个脑袋,沉声道:“你今天的课业我看了,不像是你能写出来的答案。是不是张良帮你作弊了。” 赵宪乌溜溜的转着大眼睛:“……儿子看着这么像作弊的人嘛?” “不像吗?” “……” 赵宪嘟了嘟嘴,“张良整天只会出题目为难我,才不会帮我呢。是子婴叔叔,我今天在他那里写的课业,他提点了我几句,儿子觉得特别受用。” 赵政本来打算熄灭灯火的动作顿住了,他回头看着赵宪。 赵宪正好在床头翻出了他写课业的书本,纸张哗啦啦掀到某一页,“父王你看,子婴叔叔的字,是不是很好看,本来还让叔叔写了子……咦?父王?你怎么了?” 昏暗烛光下,玄衣青年望着纸上那几个笔走龙蛇气象万千的篆字,久久地怔住了。第46章都过来 深夜的长安宫迎来了一位前所未有的贵客。 所有宫人都跪在雪地里大气不敢出,只有一角的凉亭处,庄喜瑟瑟发抖地跪在穿着单薄玄衣的青年面前,对方声音沉冽而略带喑哑,正问他话。 问及最近公子可有异常时,庄喜略为犹豫了一下。主要是这个架势太吓人了,侍官宫人禁卫来了不下两百人,浩浩荡荡都把宫道堵住了,大王半夜来访,问他一堆关于公子的问题,怎么看都像是来抓人一样。 庄喜扪心自问,公子最近真的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就在他犹豫的间隙,忽然听见面前人沉冷的声音:“回答。” 庄喜一抖:“公子近来没有什么异常,就是看看书散散步,他身体不好受不住寒风,除了那一天误入了兰池宫,就没有走远了,大王明鉴!” 赵政看了这小宫人一眼。 他来的时候得知赵婴已经睡下,便没有去打扰,把这个略为眼熟的小宫人叫过来问问话。虽然已经确定那就是先生,他却吃不准先生的态度。 倘若那次在兰池宫的就是先生,那真的有太多地方说不通。先生没有和他相认,在他去看他的时候选择假寐,甚至半夜冒着风雪要离开兰池。 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先生可能在回避他。至于为什么回避,深思之下,无外乎就只有一个答案。 五年过去,谁能保证曾经的感情还在。 听见这小宫人说先生受不住寒风时,他一直阴沉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语气也跟着放缓了:“他……身体如何了。” 庄喜忙道:“大王厚爱,公子有夏太医调理,好了很多。” 赵政微微颔首,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好。” 转而又示意身旁侍官:“让夏无且明天住到长安宫来。” 侍官俯首应是。 话落之后,凉亭下许久无人声。 只剩风声雪声弥漫天地。 过了一会儿,赵政站起身,将手里的暖炉递给身旁侍官,还是按不住想要去看一看的心思,轻声道:“都在这里等着。你带寡人去看看子婴。” “是是是……” 庄喜跟在赵政身旁,弯腰为他引路。他第一次离大王这么近,以前只能远远的看一眼,此刻明明有了机会可以细看一眼自己的偶像,却没有那个胆子。 他光是站在大王身边都已经腿软发抖了,更别说去偷看,看一眼怕是这辈子寿命都要折尽了。 在宫室的回廊里兜兜转转,终是到了书房。庄喜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察言观色道:“大王,要叫醒公子吗?” 赵政微微摇头,没有出声,手指轻轻摆了摆,示意他出去。 庄喜立刻合上门退了下去。 房间里隐约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触目所及都是浩瀚书本竹简,赵政并没有多看一眼,径自走到了屏风后。 床榻上,肤色苍白的青年正在睡梦中,眉头微微皱着,细长的眼睫轻颤,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赵政轻轻走过去,手指在他眉心摩挲了几下,青年渐渐恢复平静。赵政垂眸轻笑了一下,脱去碍事的大氅,坐在榻边静静看着青年的睡颜,没有任何想要把他叫醒的意思。 仿佛只要这样寂静地看上一会儿,就已是极大的满足。 屋子里很暖和,穿厚一些甚至有些热。赵政轻轻将手指覆在嬴政的手上,犹豫了一下,才柔柔地握在掌心。 触感细腻,体温很低。 赵政眸光一暗,将身边的大氅轻轻盖了上去。 沉默着看了嬴政许久后,东方大白。因为新郑和郢陈叛乱,今天也要早早进行朝议。尽管不舍,他还是慢慢松开嬴政的手,仔细盖了盖衣被,悄然离开房间。 门外,庄喜等得腿有些发酸,偷偷活动了几下,看见大王出来,忙不迭端正姿态,腰弯成直角:“大王。” 赵政只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神色一如往常,清冷不可捉摸。 外面等了良久的侍官已经落了一身的雪,看赵政没穿大氅就出来了,急得不行,生怕冻着这位秦国至尊至贵的君王,忙让长安宫宫人去找一件大氅或是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