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们早上偶尔会一起骑车上学,但是倏忽之间这个“偶尔”就消失不见,她再也没有在清晨的家门口看到叼着面包,冲她挥手的聂清舟。 午休时她和郑佩琪一起吃饭,她不知道聂清舟什么时候下楼,更不知道他们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中的哪个角落。晚上平行班晚自习结束后,偏僻的自行车棚里也没有那个倚车看书的人,他早已回家了。 聂清舟给她发短信说,如果晚上回家路上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打电话给他,他随叫随到。 夏仪看着这条短信,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好。 然后她就把聂清舟的号码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虽然她想,她应该没有机会拨通这个电话。 以前聂清舟把夏延接回家,时常会顺道到医院看她弹琴,这是学校以外同学们无法看见无法议论的角落,然而他也不再出现了。 夏仪弹完钢琴转头看着大厅里空空的长椅,终于慢慢醒悟,他不是在避嫌,他只是在躲避她而已。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在不同的班级,有不同的活动轨迹和时间安排。从前都是他主动来贴合她的日常,如果他决定离开,那么他们的日常就像分开的两道铁轨,往不同地方去了。 这种刻意的躲避,让她连给他发短信都开始斟酌、犹豫,以至于沉默起来。 她开始努力地回想,她是否做错了什么。 想着想着,她突然想起来,其实从前接近她的那些“朋友”,也是这样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远离她的。因为脱离了那层“天才”和“美丽”的外表之后,她是个非常乏味无趣的,不善言辞的人。 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她也承认,所以并没有挽留。 聂清舟只是和那些人一样,在某个时刻发现她并不是想象中那样了不起的人,所以决定要逐渐远离她了。 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正是一节课的课间,夏仪停下正在写作业的笔,转头望向另一栋楼里的聂清舟。他撑着下巴和周围的同学说着话,手臂在空中高高扬起,转了个弯拍在旁边人的肩膀上。 他看起来挺开心的。 夏仪转过头来,继续看着桌上的习题册,在草稿纸上找她刚刚算了一半的答案。 但是她在铺满潦草字迹的纸上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答案了。 午休的时候夏仪没去小花园,她又去了实验楼七楼。通往天台的楼梯尽头被封住了,所以七层到天台的这段楼梯上不会有人经过,她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本硬皮本子垫在英语卷子下面,靠着墙写起来。 郑佩琪兴奋地坐在她身边,说:“这里居然还有个秘密基地!怪不得你午休不在班上待着呢!” 夏仪的笔顿了顿,她看向郑佩琪:“你在这里写作业,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郑佩琪摇摇头,她拿着练习册举着笔说道:“这里很安静啊!而且很有那种氛围,就是很浪漫的感觉!” 夏仪不太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浪漫,可能只要不在课桌前写作业都很浪漫吧。 一直以来她来这里或者小花园写作业,只是不想在这长时间的休息中被别人打量而已。虽然她并没有很在意,但是她毕竟能够听见那些人的声音,能够感觉到那些目光和恶意。 孤独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历来如此。 郑佩琪挨着夏仪的肩膀坐着,笔在练习册上快速地滑动,有问题就戳戳夏仪问起来,甜甜的嗓音在楼梯间回荡。 夏仪觉得她很温暖,但是这种温暖和聂清舟又是不一样的,她也说不出缘由。 郑佩琪写了一会儿说她腿麻了,想到处转转,就蹦下台阶转转悠悠地从各个实验教室窗边走过去,像是在巡视领土一般。夏仪看着她走远,目光又重新落在卷子上。 周围变得非常安静,好像悬在天上的不是太阳而是个大海绵,把世界的声音都吸收掉了。夏仪的注意力在卷子上打了个转,转到身边阳光中的尘埃上,它们在阳光里慢悠悠地乘着微小的气流,相互触碰错过又分开。 就像生命中不可预测地出现,又不可预测地消失的人。 孤独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曾经如此。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现在,孤独只是孤独而已。 夏仪靠着墙闭上眼睛,任脑海中的音乐涌上来淹没自己,世界又从寂静中变得热闹起来。那音乐响了片刻之后,她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 第六感来得很强烈,从音乐声中突围,并且小声嘱咐她最好不要睁开眼睛。 夏仪非常非常轻微地抬起眼皮,在被睫毛遮挡的,仅仅一线的视野里,她看见了常川一中蓝白色的校服裤,和一个熟悉的轮廓。 她坐在第四五级台阶之间,在阳光里靠着墙壁。而那个人蹲在地面上,胳膊搭在膝盖上无声地仰望着她,空气里浮起洗衣液清爽的薄荷味。 狭窄模糊的视线里,阳光在他的肩膀处停止,她能看到他胳膊上的青筋,看到他和她一样挽到肘部的袖子,但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没有发现她是清醒的。在这仿佛万物停滞的静默中,唯有阳光里他的胸口规律地起伏,呼吸声也轻不可闻。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 漫长地,安静地,意义不明地凝视着她。 像是有一根绳子悬在她心里,时间每过去一秒,就拉紧一寸。 不知道多久之后,或许过了几十分钟,或者几分钟,绳子断了。 夏仪睁开眼睛。 在那个瞬间她捉住聂清舟的目光――在他茶色的眼眸中矛盾而深沉,却又非常温柔的眼神,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面洒着一层金色的波光。 看到她睁开眼睛,那茶色的海洋掀起巨大的波涛,聂清舟猛然站起,因为慌张甚至向后踉跄了一下。 夏仪立刻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胳膊,只一瞬就被他挡开。 聂清舟后退几步在原地站定,他的呼吸声嘈杂起来,乱成一团。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啊?着凉了怎么办?”他先发制人道。 夏仪站起来,她看着他慌乱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没注意。” 聂清舟沉默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习惯性地按按眉心道:“我先走了。” “那个……” 夏仪走下一级台阶,她捏紧了手里的书本,说道:“我跟乔老师说过了,以后每周六下午去他那里上课……他是我以前的音乐老师,他愿意继续免费教我。” 聂清舟的眼睛亮起来,他向她走近了两步,兴奋道:“真的吗!真好哎!那以后周六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兴奋也随之慢慢收回去,那种深沉的矛盾又浮现在他脸上。聂清舟清了清嗓子说:“只有你自己去学吗?” “还有闻钟。” “哦……那……你路上注意安全。这学期张宇坤和赖宁改到周六下午到我家写作业了,之前麻烦你总是辅导他们,正好你要去上音乐课,之后我们就各写各的吧。” 夏仪怔了怔。 聂清舟挥着手说:“我还有事先走了,音乐课加油哦!” 她站在原地看着聂清舟转身顺着楼梯走下去,握紧书本的手慢慢松开,她又坐回台阶上。 他向她走近了两步又后退了十几步。那语言的魔法失效了,她不知道还能跟他说什么。 她一直是这样不善言辞,只是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要和谁多说话的必要。 等郑佩琪蹦跳着走过来,开心地跟夏仪说:“你猜我在楼下看见谁了?张宇坤和赖宁!他们说今天聂清舟没和他们一起打篮球,唉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她说着说着,就发现夏仪好像不太对劲,她低头看向夏仪手上的卷子,惊讶地发现题目的间隙间填满了数字。 “你写英语怎么写成数学了?这……咦?这是乐谱?夏仪你在写歌啊!”郑佩琪凑过去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转头看向夏仪,小声说:“夏仪,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夏仪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把试卷翻过来,淡淡问道:“怎么了?” “这首歌的调式和走向,感觉好悲伤啊。” 夏仪沉默了。 郑佩琪叹息一声,了然地说道:“我知道,本来咱们五个都是一起吃饭一起玩的,虽然说张宇坤太吵了点……但是挺热闹的。现在突然就要分开了,肯定会想他们。都怪那些说闲话的人!还有说错话的赖宁!最可恶的是那个跟聂清舟表白不成就到处宣扬你俩谣言的人……” 夏仪转过头来看向郑佩琪,她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像张宇坤了。” “什么!谁像他啊!他那么嘴贱一人!”郑佩琪跳起来,凭空挥着拳头。 她气愤了半天,转过头来看向默默望着她的夏仪,松了一口气道:“你现在看起来好点了。别伤心啊,咱们不伤心啊!不能让那些看好戏的人得逞!” 她又坐回夏仪的身边,郑重地说:“你不知道,上学期顾茜茜,就是我对她还挺好的那个姑娘,背着我跟别人说我装柔弱发嗲很恶心。我知道……她可能也是怕跟我一样被孤立,就是附和别人的,但是那时候就只有她还跟我说话了嘛。我就特别伤心,一个人在小花园哭,都想过要退学了。就是那个时候你给了我一罐咖啡。” “我就觉得,你受的孤立和白眼不比我多多了?那些人背后怎么说你的,比说我难听一百倍。你都能堂堂正正地,一点儿不受影响地生活,成绩还这么好,我怎么能就这么放弃呢。我也要像你这么坚强,要好好学习,然后也帮助像我这样的人。” 郑佩琪抱住夏仪的胳膊,靠着她的肩膀:“所以现在轮到我啦,夏仪,不要担心,你去哪里我都陪你。等流言过去,我们和聂清舟他们还能像从前那样一起玩的。” 夏仪安静了片刻,摸摸肩膀上的头,轻声说:“好。”第47章、认清 聂清舟仔细回忆起来,他的不对劲早有征兆,那些征兆在夏奶奶和夏仪吵架的风雪夜纷纷浮出水面。 他在医院的长椅上醒来时,对面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半,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他也只不过睡了一个小时而已。因为姿势的原因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他费力地转过身体,一眼就看到夏仪与他的手握在一起。 她的身体连同半个头盖在毯子里,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睡得很踏实。 她的手苍白又纤细,和他失去知觉的手松松地交缠。 聂清舟愣住了,血液沿着血管奔涌而去,冲淡他手臂直到指尖的麻木,有热度随着麻木退却一寸寸地烧起来,好像在他血管里流动的血里掺了跳跳糖,酥痒得惊人。 在这麻木退却的过程中,他慢慢感觉到与自己相握的这只手,非常温暖、柔软又干燥,没有使一点力气,像是顺着他手指生长的藤蔓。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突然收紧手指,藤蔓一下缠紧了他的手。 聂清舟如梦初醒,他移开眼睛,待夏仪力气渐小时他才慢慢地抽出手。 手术室的门开了,他迎上去跟医生确认了情况,看他们把奶奶推到病房休息,就问护士要了折叠床。他轻手轻脚地把夏仪抱起来,她裹在毯子里,就像是一只安静的猫。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他抱着她往病房里去,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头发时不时蹭到他的下巴。 他想幸好现在夏仪睡着了。 她要是醒了,一定能听到他此刻慌乱的心跳声。 虽然如此,但是聂清舟觉得自己还有得救――可能只是一些天时地利人和,一些时间点和气氛的问题,让他产生了某些不该有的错觉。 可能那只是一种责任感,一种保护欲。 正好后面几天夏仪忙着照顾夏奶奶,他要去上学,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自然减少。聂清舟发现自己似乎又恢复正常了,就连张宇坤和赖宁打趣他和夏仪时,他也能波澜不惊了。 那果然是错觉。 一旦恢复正常,他又老妈子心作祟,开始担心夏仪。下午放学后怎么想都不放心,卡着时间骑自行车回夏仪家看看。 然后他在快到的时候收到了夏仪的短信。 虽然短信没有半个语气词,平静又自然,但是他莫名觉得夏仪一定很开心,才会这么迫不及待。 他欢喜地一鼓作气骑到家门口,在看见夏仪明亮的眼眸时,忘乎所以地拥抱了她――他又开始不正常了。 当夏仪说出那句“你喜欢我”时,他的不正常到了顶峰,他想起雪夜她的眼睛,想起在他手掌里她的手指,想起她靠在他怀里的温度,甚至一直回溯到新年夜里,她在阳台下跟他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 所有曾经浅浅搅动他的时刻鲜明起来,他震惊又慌乱,仿佛被戳破了什么,下意识极力否认。 聂清舟想他要离夏仪再远一点,他要冷静下来恢复从前的他。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是未经世事不分轻重的毛头小伙子。 夏仪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她今年才十七岁,她还是个未成年人。 他是疯了才会有这种离奇的错觉。 借着早恋的绯闻,他成功地找到借口拉开了他和夏仪的距离,他在每一个他曾经刻意制造的交集中抽身,和她几乎活成了两道平行线。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终于能够喘口气,给自己的心理防线添砖加瓦,以确保能够消灭这种不应该出现的情感,以一个正确的身份回到夏仪身边。 他是想要回去的,他要消除这种心动,是为了回到她身边。 他还是想要和她早上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吃午饭,体育课一起跑步,听她弹她作的曲子,晚上和她一起骑车回家,就像从前一样,他习惯了为她操心。 只是他不确定是否能将这种关心与他的心动分开。 没在小花园看到夏仪时,他的担心战胜了犹豫,他找了片刻果然在实验楼七楼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台阶上,膝头上放著书和试卷,靠着墙壁睡着了。 聂清舟松了一口气,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他就蹲下来仰视着台阶上的女孩,她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就像多年之后她在舞台的聚光灯之下那样。 他和她,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是那么般配吧。 聂清舟的脑海里划过他在未来看到的对夏仪的溢美之词,那些词都很好,但是他觉得那都是在说她的音乐而不是她。 她本人是什么呢? 她是……她像是……坚硬的石头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碧绿地衣,再开出洁白的小花。 聂清舟被自己这个比喻逗笑了,他对她有太多的比喻,像猫、像海鸥、像爱丽丝的兔子,现在居然已经具体到这个地步了…… 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几句话来。 ――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 ――爱始于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开始诗化的那一刻。 他有点笑不出来了,满心迷茫。 在这个时候夏仪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安静地望着他,他的心一瞬间轰鸣起来。 在那个瞬间他心想,完了。 他完了。 张宇坤和赖宁在实验楼楼下遇见了落荒而逃的聂清舟。他们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聂清舟完全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问什么反应老半天,才给出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