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伸手,直朝年轻人的丹田而去。与其同时,年轻人骤然睁开眼,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度厄神的手。度厄神笑了一声:“小子,还当你要装到几时。” 言昭面色一沉:“你是何方妖魔?敢在此作乱。” 他反手去捉度厄神的腕,却被对方轻松躲过。这人看着身形僵硬,却又灵敏得诡异,言昭几番欲取他命盘都不得手。再欲出手,那罩面之下竟射出几道丝线,顷刻便缚住了言昭双臂。 言昭挣脱不开,只好冲着祭台下喊道:“此人乃邪魔外道,你们快离开此地!” 底下的人面色如常,仍一动不动地跪拜着,充耳不闻,像一具具人形的傀儡。 “没用的,他们吃了我的东西,只能看见我想让他们看见的。”度厄神终于从斗篷中露出脸来,言昭倒吸了口气—— 那并非一张人脸,而是由无数丝线纠结在一起,组成了五官。 “送上门的饵食,正好省了麻烦,否则还要去一个个取这些凡人的生气。”见言昭愈发挣扎,度厄神笑得更愉悦,说着手指一动,不知往丝线上灌入了什么,顺着流入了言昭体内。言昭顿觉眼前一黑,瘫坐下去不动了。 度厄神坐了回去,将言昭的身体挪到祭台正中央,法阵升起,而缠着他的丝线,扔握在度厄神手中。 “路见不平的小天师……”他隐在黑袍中低喃了一声,“倒是令人怀念。” ** 镇西一座宅子上,堆积的枯叶被风吹散一些,露出其中一片格格不入的绿叶来。绿叶动了动,继而微光一闪,竟幻化出一个人影。 “言昭?”九苕低声喊道,“你当真吓死我了。” 言昭笑了一声:“怕什么,我难道还能被那蹩脚的傀儡师捉住吃了?” “你是怎么……”九苕一路附在他身上,也没发现两人是如何脱身到此处的。 言昭捡起一片枯叶,指间一转,枯叶便消失不见了:“偷梁换柱的小把戏。那片叶子上附了我一些灵力,还能再骗他一会儿。” “不用捉住他么?我看那副模样,多半就是你要找的痴鬼。” 言昭“唔”了一声:“那不是本体,你看。” 他说着,掏出方才顺来的一小段丝线,和自己从七层地狱带来的丝线,叠在了一起。丝线闪了起来,比先前的光都要明亮。一明一歇,清晰地指示着一个方位。 “你是说……那是一具傀儡,真正的痴鬼在附近操控着它?” “不错。所以我要赶在傀儡破开我的障眼法之前,找到他。” “什,什么人?!”言昭自顾自和九苕谈论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还在谁家的房顶上。这家人也是警惕的,不知几时已悄悄拿上木棍,准备上房梁来赶人了。 言昭正想直接遁走,却见那人有几分眼熟。他纵身跳了下来,对面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又壮着胆子上前,追问了一句。 这个距离言昭看清楚了,正是白天在镇外剥树皮的那个男子。他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两个人,瞧着是那位老父亲,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对面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动作一顿:“你是……那个外乡小哥?” 言昭点点头。他看着这一家人,虽然都饿得面黄肌瘦,但眼神格外清明。 “没想到这是你家。你们没受那度厄神蛊惑?” 男子不防他突然问这一遭,回头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角落里的妇人抱着个小姑娘,岁数不大。她盯着言昭看了半晌,在爹爹的沉默里忽地开口喊了一声:“神仙哥哥。”第76章降痴鬼 小姑娘这一声,将在场众人都喊愣住了,包括抱着她的娘亲。 言昭闻声看向她。小姑娘丝毫不惧地盯着他看,眼中亮起幽微的金光。 “原来如此……”他转向男子,“你女儿是阴阳眼?” 男人听了小女儿的话,惊疑不定地看着言昭。他没接话,手中木棍倒是慢慢垂了下来。 言昭见状,将眼一阖张,解去化形,恢复了本来的样貌。他在几人瞠目结舌的面色里,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而后轻声道:“别害怕,我是来助你们的。” 他直觉这家人未受蛊惑,定是与这小姑娘有关,便细问下去。便听男人说,他女儿自小与寻常人家不同,总是对着无人的地方说话,眸色也不是黑褐,反而泛着淡淡的金色。他们担心是有邪祟,找雍州知名的道观看过。道长说小女儿是天生阴阳眼,能瞧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不过并非坏事。 ——此子命中须有一劫,或能因这阴阳眼度过,而后扶摇直上,是极为祥瑞的命盘。 他记得尤为清楚,道长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从那以后,一家人便悉心呵护着小女儿。又因她的金瞳,怕被旁的孩子欺负,连家门都鲜少出。 言昭听罢,会意道:“也就是说,你女儿看见了什么?” 男人面色沉重了些许:“一个多月前,隔壁王二来过我家。那时剩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衙门发的又不够,我正着急,王二说,镇里来了个神仙,只要我们夜里去供奉,就会给粮吃,供奉够了还能了了这旱灾。”他搓了搓木棍的柄,续道:“我问他要供奉什么,他又不肯说。你知道的,因为我女儿的情况,我对这些事情小心得很。王二就留了一袋粮,说这是神仙直接在他家粮缸里变出来的。晚上同他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粮食有问题?” 男人点头:“我琢磨着就算不去,这一袋粮留着也好。我正要往缸里倒时,女儿过来,说那……那是……” “是骨灰。”小姑娘的娘亲接了话。 言昭蹙眉:“骨灰?” 妇人点了点头。那会儿她抱着女儿过去,看见丈夫倒了一盆米,便问是哪里来的。不等男人回答,小女儿忽然问:“爹爹弄来一盆碎土块做什么?” 妇人闻言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土块,什么样的土块?”小姑娘沉思须臾,“灰白灰白的,有粉末,有小块的。好像……在镇子外的林子里见过。” 镇外那片林子存于此许久了,里面有不少走兽,死在道旁无人清理,便风化成了枯骨,又被长久的年月碾碎,沉积在树根,便成了土地的一部分。他们从前出门经过林子时,女儿曾指着那堆碎骨问,这是什么东西。 妇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让丈夫将这盆骨灰拿走,在镇外找个地方埋了。 妇人讲完这些,男人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们再也不敢夜里出去,但时常能听到外头的动静,料想是他们又去拜那个‘神仙’了。我也劝过王二他们,他们非但不听,还险些打伤我。我……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幸而你们没跟去,”言昭不禁感叹,若是小姑娘阴阳眼的事情暴露,岂会被放过?“诸位不用担心,我已找到线索,今夜就能将那劳什子度厄神收了。” 几人连连道谢,还欲跪拜,言昭连忙拦住了。 小姑娘被放了下来。她看着言昭手里的东西,眨了眨眼问:“哥哥你是在找这个吗?” 言昭蹲下身看着她。天生的阴阳眼,说不定比他能察觉的气息还要多。“你能看见吗?这东西的源头。” 小姑娘转头,指了一下北面,眼中金光闪烁,好似夜里的萤火。 她把手搭上了言昭的胳膊,眼中的景象顷刻流入了言昭的灵台之中。寂静的山丘田野,一座座林立墓碑。这是西河镇祖祖辈辈下葬的首选之地。 这倒省了言昭不少工夫。他拍了拍小姑娘的发顶以示感谢,思索片刻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钱币。 随着简单的口诀,钱币在他掌心变幻,最后化成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手环,套在了小姑娘腕上。 “这手环承了救苦天尊的惠泽,能替你抵掉一些灾祸。”他不能直接给小姑娘什么,这枚钱币是从天尊庙带出来的,倒是正合适。 小姑娘听不太明白,只能挑着自己听懂的部分问:“你是救苦天尊吗?” “我可不是”,言昭笑了一声,“那是我师父。” ** 有了阴阳眼相助,言昭很快便捉到了那头作乱的痴鬼。他藏在墓地底下,试图用这里的阴气遮掩自己的气息。 言昭带着阎王交给自己的法器,这法器专门对付鬼怪,加之痴鬼本体弱,捉他没费什么力气。被关进法器中的痴鬼还在啼哭着求饶,言昭充耳不闻。 “你逃来人间也就算了,如今竟敢朝凡人下手,还想讨饶?该将你送进第十层地狱了。” “只是借了一点他们的阳寿与信奉,并未伤及性命。我也是迫不得已,若不如此做,便无法苟存下去。” “那何不回去接受罪罚?受完罪罚便可转世投胎……”言昭说着,蓦然想起轮回台的事情,不由得自己顿住了。 痴鬼没发觉,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不愿投胎,心愿未了云云。言昭被叨叨得受不了,索性将法器一收,眼不见心为静。 法器一合,痴鬼与外面的联系立刻断了,包括他操控的那些丝线。 祠堂地宫中的傀儡“度厄神”轰然倒地,露出满身沾着灰败之气的丝线。镇民们自朝拜中醒来,见到度厄神的真面目,惊叫着四散奔逃。 言昭嗅到一股湿润的水气,接着地底忽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土地声音沉闷,言昭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那声音说的是“哎哟”。 言昭:“……” 他伸手一拉,自地底拽出来一位须发尽白的仙人。 “土地老儿?” 土地神稳了好几次,方才站定。他打量了两下眼前的人,虽不认得,但观其器宇,不沾凡尘,定然是九重天下来的。 “小仙……”土地神“唉”了一声,“小仙惭愧。” 听他陈词,言昭方知事情始末。原来雍州各城均遇旱灾,但时间本不长,几月前便有雨泽落到土地神手中。哪知正要布雨时,被这痴鬼暗算,压制在了墓田底下,西河镇的旱难才发展到这个地步。 看着土地神开始布雨,空中逐渐有阴云聚集,言昭放下心来。 这应当算解决了吧?太过顺利,反倒教他不大习惯。 他忽然想起在都城时,叶辰也在追查这里的旱情,此番倒是一并解决了。想到这里,他指尖微动,送了封灵信到叶辰那处。 神识微动,言昭看见那位县令大人趁乱逃回了县衙,正坐在案边大喘着气。 初进地宫时言昭便察觉了,这位县令就躲在暗处看着众人朝拜度厄神,他面色惶恐,不像是被蛊惑的。 而度厄神定然知道他的存在。 如此一想,只有一个可能。痴鬼为了更方便诓骗镇民,胁迫县令配合他。 难怪白日里,他是那种反应。 县令虽然逃得狼狈,但一想到度厄神已亡,虽不知是谁做的,也还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待心绪平复,他想着终于能回去好好休息了,却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抓了台子上的一支笔便开始写字。灯火幽暗,他甚至看不清自己写的是什么。 等手终于停下,他哆嗦着举起那张纸。 「钦差不日便至。在其位,尽其责,休要懈怠。」 县令冷汗涔涔,连连称是,又对着纸叩了两个响头。 言昭收回神识,轻呼了一口气。眼见土地神施雨术将成,便也不再久留,与之道别。 临走前,言昭回了一趟镇西那户人家,一家人正张罗着拿器具接雨水。言昭劝了两句说往后都有雨了,他们嘴上应着,却还是停不下动作。 言昭有些哭笑不得,便坐下陪了一会儿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格外安静沉稳,这双阴阳眼应当看过不少魑魅魍魉,她却从未怕过。 雨滴从屋檐坠下,打在她的眼睫上。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哥哥,你能去帮帮那个……骨灰吗?”她似乎是今天头一次知道‘骨灰’一词,模仿着娘亲的口吻说了出来,“我听见了阿远哥哥的声音,他在哭。” “阿远哥哥?” 小姑娘比划了一下:“那边,陈叔家的阿远哥哥。他病了,我好久没见过他……” 言昭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忽然明白了她说的是谁。 正是他借宿那户人家的孩子。 久病不愈,又逢旱灾,被走投无路的父母亲手供奉给了他们眼中的救世神。 言昭亦放轻声音答应了她:“好。” ** 言昭找到了那堆骨灰的埋骨之地,里头果然锁住了阿远的一缕魂魄。但他的三魂七魄,早已随着被瓜分的骨灰四分五裂,想度化他,只能将散落在各处的魂魄一一收齐。 言昭思索片刻,几步跃上了树干,找了一处坐下。他伸手化出一只箫,缓缓吹起了安魂曲。 这一曲吹到了晨光熹微。 雨停了,身旁的枝丫冒出了新绿的苗头。 阿远的魂魄终于拼凑完整。半大的少年从来没觉得身心这般轻盈过,仰头朝言昭挥了挥手,随后跟着闻声而来的鬼差走了。 言昭放下玉箫,他望了一眼苏醒过来的西河镇,掏出了关着痴鬼的法器。 痴鬼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再也作不得乱了。只要将此物交还给阎王,此行便算是圆满了结。 言昭此刻却不大想动弹。 事情顺利完成,他心里是高兴的,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量再三,也没琢磨出其间缘故。言昭只好作罢,将法器重新收好。 往怀中收起时,他不经意碰到了另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临行时慈济神君交给他的东西。说是……能缓解心脉异动? 言昭摸了摸心口,此时的症状的确与之前有点像。 那东西是一小块玉石,上面还刻着妙严宫的图纹。言昭没怎么犹豫,施法催动了他。 眼前蓦地一晃,他不再坐在西河镇外的树上,而是到了另一个空间。这里纯粹简朴,除了一棵大树和一方小池塘,此外皆是白茫一片。 池塘在树的背面,言昭绕了过去,却见树下有个人,正在闭目打坐。 言昭惊愕着眨了眨眼,心跳声鼓噪起来,又有一股欢欣不受控制地爬上眼角。 “师、师尊?” -------------------- 慈济神君你好事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