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泽微微颔首:“从前交与慈济,在我闭关之时传信用的。”言下之意,此物已经许久没有动用过了。 “噢,”言昭摸了摸鼻尖,“那我是不是打搅你闭关了?” “无碍。”君泽散落各处的神识本也没有收回,不差这一道。他瞧言昭面色轻松,便问:“已经找到那痴鬼了?” 言昭欣然点头,掏出法器晃了晃,露出里头痴鬼的影子。又在他哭闹之前收了回去,怕吵到君泽。 他挑着紧要的部分,讲了一遍捉拿痴鬼的过程。 君泽听着,不时摩挲一下掌心。说到从天尊庙顺走一点贡品时,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唇角。 收了痴鬼,度化了怨魂,还顺带消解了旱灾,滴水不漏。 他说完,一双眼睛仍盯着君泽。 这眼神君泽见过太多次。或在游历归来时,或在领悟新的剑招时——小徒弟这是在求表扬。 于是他说道:“做得不错。” 那目光立刻从灼灼化成满溢的笑意,一跳一跳的,像身后鱼儿溅出的水花。 “那个小姑娘,你留意一番,”君泽道,“此等阴阳眼千年难得一遇,一直留在凡间,反倒容易遇险。” 言昭听懂了他的意思,遂点点头:“我给了她一道护身符,保个十余载不成问题。届时享过天伦,我再来问问她的意愿。” “好。”君泽淡淡笑着。他抬起手想摸摸言昭的头顶,又忽然意识到,这种对待孩子般的动作已经不大合适了。 于是他放下手,指尖蹭过脸颊,轻轻抚了一下言昭的侧脸。 言昭怔了一下,那过速的心跳声又回来了,在胸腔里响如擂鼓。他将眼睛眨得飞快,忙别开脸:“那,那不打搅师尊你闭关了,我去把这痴鬼送回地府。” 君泽的一声“嗯”刚刚落下,言昭的身形便不见了。 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是这缕神识太久未启用,太冰凉了么? 青华帝君没有深究。待大树和池塘重归平静时,他方才摊开另一只始终未动过的手。手心躺着一块玄黑的甲片。 神识归位,君泽睁眼。周遭不再是什么寂静的水木,而是一座高山之巅。狂风大作,一道道黑雾席卷了他,在狂风中号哭。 那是真正的号哭,而且是万千种不同的声音在共同哭泣。过了片刻,那声音又变成万千种笑,万千中低语。循环往复。 倘若有鬼差在此,定会讶异。 这是“象”。和忘川水中的一样,又比忘川的相更加浓厚无序。 因为这些“象”不仅有人,还有草木山川。还有一些,君泽都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望向这些黑雾的来源——自己手中的甲片。除了周围一圈银边,几乎小到不起眼,正是他从无行仙尊那里拿回的东西。 君泽并不知道它该如何使用。但上一次真神之战,盘古之力因它开启时,君泽察觉到了,甲片中藏着的东西,与自己的心脉同源。或者说,与盘古之力同源。 那时君泽也看到了无数的“象”。 后来幽冥地府建起,他发现忘川的“象”与之相似,便时常下到忘川河中修炼。 他在忘川河中日复一日,练习如何容纳更多的“象”,为的就是今日。 他要在真神完全苏醒之前,将甲片融进自己的心脉。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与甲片中的“象”相比,忘川水只能算九牛一毛。 不过这些都尚在君泽的意料之中。他并不焦急,因为自己的心脉已经与甲片有了一些共鸣。 此外他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 越是靠近两境的交界,这些“象”的内容越是混杂,但威力会减弱。 君泽掌管着东极与九幽二境,又与三重天、地府、人界相接,想找交界不是难事。他调动几境,找到了一处最适宜的位置—— 正是他脚下这座山。 万“象”齐出,仿佛将天地都撼动,刮起阵阵狂风。 与此同时,它被君泽抓住了丝缕,与他腕上的黑色纹路相接,直教天地变色。 他双眸紧盯着眼前翻飞的黑雾,任由狂风骤雨拍打,也不闭眼。这是不知道第几百次尝试。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黑雾也捉住,连上了暗纹。风雨骤然消失,猎猎翻飞的衣袍缓缓垂下,碧蓝的天空重现。 君泽移开覆着心脉的手。 甲片消失了。那原本已经收缩到小臂的纹路,此刻被新灌入的力量牵引着,一路蜿蜒到手心。 它并不安静,万象的呓语从耳边,转移到了识海之中。同时,它也把开启盘古之力的线索,逐一透露给了识海的主人。 君泽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喜悦。他的情绪跟着万象一同进入了混沌,唯一确定的是,万事正朝着设想的终局而去,这是好事。 他可以不用借助外力,自行开启盘古之力,在真神破开封印的那一刻摧毁他们。 他朝着群山,郑重地低下了头。 ——敬盘古。 阴云虽然已经散去,但受甲片融合的影响,几境交界处的动荡还未停息。君泽抬头,见天边影影绰绰闪动着,一会儿是九幽的场景,一会儿又是不知哪里的星河。星河中散落着奇形怪状的虚影,君泽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却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这是…… 君泽双眉一凛,飞身前去,在两境之间穿梭来回。然而他发现那虚影既不在九幽,也不在星河之中。仿佛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却捞不到。 君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它们不存在于这几境之内,而是在几境的“夹缝”当中。 君泽思索须臾,不再试图找到虚影,而是调整着位置,寻找能看清那虚影的地方。 他找到了。 虚影终于显现出轮廓,是个蜷缩着的人形,一动不动。 那人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眼睛怒睁,没有痛苦,似有不甘。 只一眼君泽便认出了这个人。 阴山,蒙虞那个受离未蒙蔽,助纣为虐,逃去了天外之境的毒修。 君泽停在原处,怔然看着。 动荡没有持续很久,天地平静之后,蒙虞的影子也消失了。 君泽落回山巅,轻声低喃:“天外之境……天外……原来如此。” 意外的发现打乱了计划。他原本是要借闭关的机会,好好调息一番,以便将甲片融合得更深。 但蒙虞的出现,让他想确认一件事。他需要亲自去尝试。 就在他决定要变更目的之际,尾指上的金丝蓦然出现,变得发烫,颜色也变得血红。 心口一阵钝痛,随即蔓延至全身经络。君泽抬手掩住唇,血丝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言昭。 他无声喊了一句,手在微微发颤。 连生咒,触发了。 -------------------- 君泽:徒弟大了,不好再摸头,那摸摸脸吧。 言昭:师、师师、师尊!(落荒而逃) 君泽:……(陷入反思)第79章傀儡丝 日光愈盛,照亮了整个西河镇。一夜的雨氤氲出雨汽,天边挂起一道虹。 言昭靠在树干上出神,连水珠打湿了衣角也未发现。 他曲起手指,无意识地剐蹭着侧脸,君泽抚过的地方。 好烫…… 甚至分不清热意来自哪里,是自己耳后,还是师尊的指尖。 那触感像停留的羽毛,酥酥麻麻,挥之不去。 他晕晕乎乎地想:慈济神君不是说,此物能助他缓解症状吗?怎么反倒越来越严重了。 “言昭。” …… “言昭!” 言昭一个激灵,被唤回了神。 “哎,”声音从他衣角里传出,幽幽的,“你再坐下去,我就要浸透啦……” 言昭方才如梦初醒,连忙把身上沾到的水露凝了出来,手势一收,水露落雨似的坠落地面。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九苕问。 言昭眼神飘忽了一下:“没什么。” 九苕看他的模样也不似哪里不适,便没有再多问。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言昭将玉石收起,心绪平复下来后,他发现先前那空落落的感觉没有了。 唔,原来圆满与否,差的只是君泽的一句赞赏。 他往都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先不着急回地府,我给叶辰送了信,应当不日便会来一趟。正好,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九苕“诶”了一声:“你也觉得玉衡星君不大对劲?” “说不上来。不过那天碰面,我感觉他有心事。” 叶辰受制于凡间的身份,不好直接过来,大约要与朝中钦差一同前来。算算脚程,到西河镇也要花上三四日。 等叶辰的空当,言昭往周边几个镇子转悠了一圈,瞧着原本萧瑟的街巷逐渐回归正轨,算是放下了心。 不过他没等到叶辰的人,反而等来了他的灵镜传话。 镜中的叶辰眉头紧锁,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书册与信笺,摊放着,有些是实在的纸张,有些是他从识海中投射出来的虚影。 看得出他这段时间,是在搜寻什么重要消息。 见灵镜已通,叶辰方才从万卷书册中抬起头。 “言昭,你信上说痴鬼降服,雨已布下。是何人布的雨?” 言昭微怔,一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西河镇的土地神。” 叶辰眉头仍未舒展。“布雨一司,向来属雨师或龙王,从未听闻由土地代劳的。事有蹊跷,你最好再去瞧瞧那位土地神。” 听他这样一说,言昭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好。”说罢他暂时切断了联络,转身往西河镇赶。 墓地的方位他记得很清楚,然而这次却兜兜转转绕了好久,才找到他捉住痴鬼的那片区域。 果然有蹊跷。 明明是白天,阴冷的气息却比昨天夜里更甚。 他喊了好几声,那土地神却没有再出现。 这般近的距离,没察觉出任何气息,要么土地神已经不在此处了,要么……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土地神。 言昭提起警惕,召出曜灵剑握于手中。 他忽然想到什么,复又取出关着痴鬼的法器。 “喂……”言昭喊了一声,试图从痴鬼口中撬出点什么。然而法器之中锁链纵横交错,黑沉沉的一片,每一段上面都施加了地府阎罗的法力,压在鬼魂上,有千斤之重。痴鬼锁链缠身,时不时发出游丝般的声音,看上去已然奄奄一息,匀不出什么神志来回应他的话。 言昭只好作罢。 这时他的灵镜又亮了起来,是叶辰。 “土地神多半是假的。” “土地神不见了。” 两人同时开口。 言昭心沉了沉,不由得又看了法器一眼。倘若土地是假的,那他手中这头痴鬼岂非也是假的? 但他查探过痴鬼的气息,与他在地府中感知到的,的确如出一辙。 又难道,背后还有另一股势力? 他看叶辰的模样似乎是查到了什么,便问道:“你有头绪了?” 叶辰面前的书册哗啦翻了几页,他指着其中一行字道:“我在查另一桩事时,发现了一些关于你说的那位匠师的痕迹。他垂暮之际,曾遇到一个人,那人告诉他,以铁为骨,辅以炼化过的血肉,造成傀儡,再将魂魄转移至傀儡身,便能得偿永生。” “你是说,他是因此才开始痴迷于傀儡术的?” “不错。” 言昭直觉叶辰口中的“那个人”极为关键。“你说的那人,是谁?” “有关此人的记载极少,我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叶辰略过了自己调查此人的缘故,直接说起他的生平,“据说他是数百年前一位邪修,死在他手中的凡人、妖灵不计其数。且手段极为狠毒,倘若有人敢暴露他的行踪,便会被他生剥灵魄,受尽折磨。” 言昭听了,莫名觉得这段形容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不过更多的是疑惑。 “难道此人如今还在兴风作浪?几百年已过,早该化作焦土了。况且,”他稍作思量,“如此作恶多端,天界岂会坐视不理?” 叶辰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有迹象表明他的确还在人界,个中缘故尚不可知。不过我查到了他的名字与籍贯,你可代我去一趟地府,问一问阎王。” 听到地府二字时,言昭一顿,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画面。 无间地狱的最底层,不熄不灭的业火,包裹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火中之人一声不吭,目光钝得像积满了锈的铁器。 鬼差的话在他耳边倒回。 「他从前是个天师,后来堕入邪道。」 「是人?」 「他叫崔嵬。」 “他叫崔嵬。”叶辰说道。 这句话仿佛滴落湖中的晨露,荡起万千层回音,而后重归死寂。 灵镜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叶辰的面容。言昭看向四周,远处风吹幡动,这片墓地的气流却是凝滞内收。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入阵了。 他收起灵镜,手指微动攥了一下衣角,示意九苕不要轻举妄动。随后曜灵剑光华一闪,剑意密不透风地裹住了全身。 须臾的工夫,言昭想明白了一切。 从地府中逃脱的根本不是痴鬼,而是受刑于十八层地狱的天师崔嵬。痴鬼的傀儡术本就是崔嵬传授,将他塞进另一具傀儡容器,对崔嵬来说易如反掌。 如今正在十八层地狱受业火焚身的那位,才是真正的痴鬼。 好一个偷梁换柱。 凝滞的气流动了,一道人声灌入言昭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