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抄家不少,所得资产数不尽。田产、地产、铺面、作坊,都尽数在江知与的手下管理,他根据场地所需,就近从户部调户籍。 大面积招工,但一家一户,只能取录一人。 以一人之力,先得些养家糊口的粮食。后续江知与会再想法子,另做安排。 和他行为一样的是,盐课司也在大量招工。 说是招人制盐,会发工钱,跟户籍无关。但百姓们都知道,进了盐场,这辈子都别想再出来。家里只要搭了盐灶,这辈子都要做个无籍灶丁。 两处的招工在坊间张贴,凡是没走到绝路的人,都选择到皇商这头,分派个活计。 哪怕最初只能粮食和工钱一半一半的领,但聘上就能拿回口粮,度过难关。 不像盐课司,去了以后,就是拿命买粮,还可能连累家里改成盐户灶籍,祸害后世子孙。 因这件事,谢星珩亲去盐课司,找盐课司提举盛荣商议沟通。 盐课司只是要盐,又不是要百姓的性命。同朝为官,皇商们把百姓们救活了,才有更多的人能来制盐。 这时候不该把目光朝内看,把同僚当眼中钉。应该朝外看,如何才能吸纳海量的盐户,将朝廷所需的盐量补齐。 两个衙门的一把手,有资格聊这个事。谢星珩跟他列出一二三来。 其一,百姓们只是不想改户籍,祸及后辈,由此可见,制盐实在不是个好差事。没见地上的银子,大家伙都是抢着捡的?不来制盐,只能说明好处远远低于付出。 其二,海城的盐是以民制官收为主,盐场为辅。既然如此,何不全民制盐,而以劳役为辅? 其三,海城已经出了一帮反民,这些人以盐户为主。盐课司逼反民众,再拿不出盐来,朝廷会如何?皇上会如何?今时不同往日,战备时期,盐课司出这么大的岔子,不想着收揽民心,补全缺口,却还想着耍威风,去拿良民当盐奴,是嫌命太长了? 以上三点,是谢星珩的引子。 盛荣能听进去,他们就可以详谈。 盛荣听进去了。 海晏河清之后,盐课司自有威风耍。 现在再张狂,盐课司就要大清洗,以安民心了。 “依谢大人的意思,我们花钱请人都不行了?” 谢星珩摇头:“不是不行,是百姓们害怕。盐课司须得做出承诺来,保证不动他们的良民户籍。可这又能勾动几家几户?贤王占了江东三省的盐池,各地盐场都在奋力制盐,我们海城难道要落人下风?” 盛荣愿听其详。 谢星珩说:“以盐为引。百姓制盐来卖,盐课司降低标准,盐户做一百斤,百姓们只须五十斤。家里起了盐灶,月供定量的盐,可以容许他们按照比例,留取盐量,以供自用。 “这个法子,可以短期快速的让全城百姓参与制盐,同时可活动性高。待他们缓过压力,就可以停止制盐。不会影响到盐课司的正常流程运转。” 而这批盐,朝廷依然是十文一斗的来收。不过是制盐的百姓,购买需求低了。 但盐价如今是几何?三百文一斗! 谢星珩看盛荣神态犹豫,继续道:“我们身在海城,海城是我们的根基,我们折腾这里的百姓做什么?他们造反了,我们焉能得好? “尽全城之力,做最多的盐,卖到别处,先与其他盐池抢占各地仓库,拿到银子,以做军资,好让朝廷知道我们海城的能耐,也好知道盛大人有管理之才。治下的盐课司,是大启朝产盐最多的地方!” 海城不负盛名,方可破反民之局。 如今并非全民务工,家家户户都有几个“闲人”,或是老,或是小,或是夫郎妇孺。 制盐并不复杂,降低产能,扩大盐灶范围,普通家庭可以承担这点劳动量,盐课司也能拿到足够的盐。 百姓们以多余劳动力换盐用,粮价再保持现状,两难自解。 盛荣听到后边,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 这法子哪里都好,唯独良民不如盐户好拿捏,一层层的“好处”少了。另外城内百姓购买需求降低,当地税收不会漂亮。 但只要有足够的盐,抢占别地盐仓,买卖所得,都是海城的盐税收入。 而城内购买需求,又能跟花钱请盐工相抵。 下边那点好处,跟他的官帽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海城的盐课司,是顶级油水部门。他做到了提举的位置,多少人盯着? 盛荣又问谢星珩:“要是没有那么多百姓制盐呢?” 谢星珩让他打样。 “以街坊分,每个街坊找一家报名,每个街坊,第一家参与全民制盐计划的人,盐课司给他们发牌子,每个月限购一斤常价盐。” 这也不是免费拿。 朝廷再怎么定价,盐课司的人清楚里头水分,百姓还是拿钱来买,属实是无本买卖。 盛荣摸摸鼻子,他倒不好意思了。 “一斤盐算得什么?各街坊第一家参与的人,白送都行。” 但要真的全民制盐才行。 谢星珩笑笑,几句无痕彩虹屁过后,又跟他说起细节。 其一,盐场那边要放松管理。这个放松,是指盐场从现在开始,就是一个普通的加工作坊,要官吏们留留情。 “现有盐户不够用,但百姓们还要服劳役,叫他们来服劳役,我们不能把他们当畜生用。须得让他们见着好,盐课司的风评才会转向。其他百姓才会往盐课司来。” 慢慢再扩充人手。 其二,盐课司的官吏属实太多了些。 这些人又惯来张扬跋扈,名声又坏又臭。全民制盐,意味着这些官吏需要全城收盐。要容着他们把恶名传遍全城,叫百姓们说一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如此”吗? 他们要改改性子,学学怎么为人民服务。比方说,运水车的数量就要跟上,否则城内百姓怎么取海水?押韵车的数量也得跟上,将盐晶送到远处的人家,进行二次加工。 全民加工,都是为着自家生计,各街坊留一两个人巡逻换班就行,不必把人盯狠了。 然后是收盐。 收盐可以严格,态度不能过于蛮横。 肯定会有偷奸耍滑,私藏盐的人家。 这至于要死要活吗?显然不至于。 盐课司往日威名就足够震慑。 再不济,说一句“凡藏盐者,是为走私。走私者,充入盐户灶籍”,保管能排除九成的良民。 余下一成的胆大,随什么法子,他们都会冒险做一做。这不是他们现在能管得完的。 谢星珩心想着:我有法子管,也不会去管。 十文的盐,三百文的卖,还得让做盐的人花贵价去买,什么畜生玩意儿。 盛荣不知谢星珩心中所想,这一番盐务聊完,他深感佩服。 “你还说你不擅长盐务,我看你擅长得很。” 谢星珩是真的不擅长,他说的都是空话,要个实际数据,他就没法子撑得起来。 又因盐的数据实在太虚太假,很难分辨,他拿着数据分析,反而容易出差错。 这回过来,就照着往日经验,以民情来处理。 他不求盐课司能从此改过自新,这就像要求肉食动物从此改吃素,让个杀人狂魔放下屠刀。太难了。 他只求这个计划,能稳定推行,且推行的时间尽量长久。 百姓无辜,他再是为前程,也下不去手添乱。 此外,江知与招工的事,确实会得罪盐课司,还有皇商内部查账的事做引,这头不平衡好,江知与会腹背受敌,官场的路,还没走远就到头了。 盛荣跟刘进贤是表兄弟,之前刘进贤引荐过谢星珩,正经谈事情,这是头一次。 他突然看谢星珩顺眼,奉他为座上宾。当天留客吃饭,席间饮酒谈笑,相见恨晚。 谢星珩推拒不得,回家醉醺醺的。 今天庭哥儿休假,岚哥儿去接他的。 江知与下值回来,家中晚饭已经安排妥当,府中事务也都处理妥当。 着急的事情,岚哥儿跟郭管家商量着来。 不着急的事,岚哥儿想好了处理方式,等爹爹回来,跟爹爹说完,问过可不可以,便吩咐下去,如此如此处理。 江知与问他辛苦不辛苦。 岚哥儿摇头:“还好,都是些家务事。” 父子连心,江知与知道他心中所想,抚摸着他的头发,又问:“那你要不要去糖厂?爹爹现在忙,没什么空闲去糖厂,仓库里也存了些粮食,你叫安家两位叔叔做陪,看这些粮食想怎么安排。” 岚哥儿眼睛亮起来:“随我安排吗?” 江知与笑道:“随你安排。” 他又看向庭哥儿:“你若想去,就回书院请假,跟哥哥一块儿。” 有些东西,是书上不会教的。 江知与想到这里,恍惚了下。 他记得沈钦言跟谢星珩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学问,从来不在书里。 他心里叹了口气。 谢星珩比平常晚回来,一身酒气,晚饭不吃了,灌了一碗醒酒汤,胡乱脱了衣袍,撑着洗脸洗脚就睡觉。 怎么睡都不舒服,翻来覆去的,愣是爬起来大吐一场,才感觉胸口的闷感通了。 江知与给他拍背,拿水给他漱口。 “怎么喝成这样?” 谢星珩咕噜噜的,连着用了一壶水,还觉得嘴里发苦发臭。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说:“姓盛的要喝,我都用行酒令灌他了,被人一句‘是兄弟就喝’给挡了回来,看他给我灌的。” 再就是,全民制盐,也有大隐患。 怕盐课司的人尝到甜头,把手伸到普通百姓家,到时提出这个方案的谢星珩就是罪大恶极,难辞其咎。 他心里郁气重,城内不乱,也得想法子搞点别的事情,还海城一片青天。 江知与叫人收拾盆桶,换水来洗漱,又给谢星珩拿了点蜜饯过过口,然后挨着他坐,跟他说道:“我看这事不长久,这里的人缺乏管教,嚣张跋扈惯了。城内是良民,他们做给上官看,总会收敛一些。但余下的盐户们,必会遭殃,成为他们的发泄对象。” 谢星珩点头。 “先使一计,救一批,再使一计,帮一批。只能这样了。” 否则就得天降正义,来个人,把这些狗官都劈死。 谢星珩问江知与:“你今天怎样?有人为难你吗?” 江知与扬唇笑笑:“有你在,谁为难我啊?” 谢星珩不信。 他们俩在海城算个屁。 不过是京城的人脉能唬唬人,已知他俩是皇帝的人罢了。 但海城有哪个不是皇帝的人?能来这里的当肥差的,又岂是没有靠山的人? 心里有所顾忌,事情不会做绝,小事放一放,大事想也别想。 若有不和,就故意拖延推辞。为难是不敢为难的,就这么膈应膈应。 江知与就跟他说:“还好,我跟他们把话说明白了。随他们在哪个部门挂名,既然是皇商,那就受我管制。我又不是男人,我是个夫郎。皇上钦点一个夫郎来做海城的皇商上官,他们不知其意,只用听我的就好。得罪了皇上,有他们好果子吃? “听我的,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只管去做。事情办好了,有功同赏。事情办砸了,法不责众,到时自有我扛着。随是革职还是砍头,也算如了他们的意。” 但话归话,世上真有那么多听话的人,就不会有难办的事了。 面子上过得去,江知与就当看不见了。 谢星珩忍不住笑:“小鱼,你真是天生做官的料,这么快就适应了。” 江知与戳戳他的脸:“被酒灌糊涂了吧?我要是个做官的料,今天就不为难你去喝这场酒了。” “此言差矣。” 谢星珩摇头晃脑:“咱们这叫同舟共济。” 江知与心里暖。 他就怕好不容易当上官,却没法帮上谢星珩的忙,反倒惹一些麻烦出来,叫人忧闷。 今晚早睡,隔天清早吃饭时,江知与才跟谢星珩说了岚哥儿管家的事。 谢星珩顿时心疼了。 “多大点娃娃?管什么家啊?不是学笛子吗?要么再请个先生来教教围棋,这也有趣。” 岚哥儿不爱这个,他就要管家管人。 他觉得能管着别人,能做主一些事情,就是最有趣的。 旁的学习的东西,须得他感到有用,才会觉得有趣。 现在还没用到笛子,他乐曲都学得不用心了。 谢星珩哄着他说:“怎么会没用呢?你的两个老父亲偶尔跳跳舞,就差个伴奏的,你还能尽孝。” 岚哥儿一阵无言,过会儿说要去糖厂看看,带着弟弟一起。 谢星珩:“……” 这么点小娃娃,去糖厂做什么。 江知与拿只包子啃,看谢星珩露出牙疼的表情,笑容勉强,止不住乐:“慈父多败儿。” 谢星珩:“……” 完了,他成最败儿的老父亲了。 可是真的很难舍得啊。 庭哥儿说他也要去。 谢星珩让他少凑热闹:“你都上学了,添什么乱?” 庭哥儿说:“爹爹都同意了,你做什么说我添乱,难道爹爹是送我去添乱的?” 行啊。 都会挑拨离间,转移战火了。 谢星珩选择最简单的方式——给他一巴掌。 “吃你的饭,你是弟弟,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们大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 明明跟哥哥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江庭:“……” 江知与帮着劝了一句:“这些是书上学不到的,让他们去吧。” 都在眼皮子底下,有事他们俩看着。 好过以后放出家门,各自成长,没有大人看顾,还什么都不会,黏黏糊糊像个小孩样。 谢星珩心里叹气。 不愧是早熟的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