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赦免了他,让他继续修。后来的确如郑国所说,这道渠将滚滚泾水引入浩荡平原,灌溉之地四万余顷。粮食产量飙升,关中因此成为千里沃野。 不过这是后话了。 嬴政给郑国的图纸是后世改良的版本,更加稳固和长久,郑国看到之后大为欢喜,要拉着嬴政秉烛夜谈,被嬴政拒绝。 玩玩儿权谋政治他还可以,这方面就算了。第16章人生的机遇 嬴政骑着马走过田垄间。 正是秋收时分,田野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农人。男人们做重活儿,女人们在树下织布,倒点水,送送饭。 垂髫稚子们在垄边斗着蛐蛐,一只大黄狗蹲在旁边睡觉。嬴政的马走过来时,它警惕地抬起头,耳朵竖了起来。 嬴政下了马,在垄边拾了一穗遗落的黍。几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衣服到玉饰,从发梢到指尖,这个人真是无一处不矜贵。小孩子们想和他说话,却又不敢。 原野上升起了淡淡炊烟,远远地没入云深处。 倘若外面不是金戈铁马,伏尸千里,一眼望去,还以为这世上所见都会是这么安静的景象。 嬴政搓着手里的黍,送了一粒含在嘴里。 没什么味道,咬碎了反而有些涩。 一个小孩道:“那个不能吃。” 嬴政道:“嗯,的确。” 小孩看他眉目温柔,壮着胆子凑了过去,“娘说,这些都是要纳上去的,不能吃。” 嬴政顿了下。 “娘说要给打仗的人吃……为什么要打仗,什么时候能不打了呀?隔壁家王伯伯去打仗,我娘说他回不来了。怎么会回不来,是太远了吗?” 嬴政将手里的黍装进锦囊,放在孩子手心,抚了抚孩子的头发:“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够说得清。百姓有百姓的不易,君王有君王的苦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不远处,十几匹马扬尘而过。马上是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手里各自拿着兵器,往东面疾驰而去。 嬴政眯了眯眼,忽然脸色微变,立刻上马离开。 赵政这次出行完全是临时起意,虽然带了郎中令李信,但也不过百来人。刚才那几个,一看就是刺客。 另一边,郑国渠的公舍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打砸抢烧的痕迹。 公舍前的空地上,年轻的郎中令用一件披风罩在了赵政,带着他策马奔出重围。他肩上已经中了一箭,却依旧淡定地将手中的银霜长。枪一挽,格挡住身后飞来的铁链弯刀。 铁链将枪绕紧,尽头的刺客猛的一收,试图将它从李信手中夺出,然而对方力道之大,竟是纹丝不能撼动。 大秦郎中令李信年少习武,深谙兵法,果然名不虚传。他们派出了十五个顶尖的刺客,和这百来个宫中禁卫交锋,硬是一点上风都占不到。 其余刺客都被拖住了手脚,此刻追杀李信和赵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用弯刀,削头只在瞬间,另一个用箭,准得无话可说。 李信一个对俩,中了箭还能从包围圈中杀出来,实在强悍。 秦人的战斗力真不是吹的。 李信的霜雪枪与刺客的弯刀绕在一起僵持不下,另一个刺客见状立刻迂回到旁边,弯弓搭箭,对准了李信护着的人。 就在他要出箭的一瞬,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 箭客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立刻侧身一躲。虚空中一支霸道的白羽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箭客猛的调转方向,弓上蓄势待发的朝来人射了出去。 刚刚赶到的嬴政避开了箭矢,手中的弩又发一箭,这次的目标是那个刀客。刀客为了躲避,不得已松开了困住李信的铁链刀。 李信脱困,立刻将手里的枪猛的掷了出去。刀客堪堪躲过嬴政的羽箭,李信的长。枪已经近在眼前。 霜雪长。枪一瞬间穿透了刀客的喉咙,把人钉在了地上。 箭客见势不妙,立刻调头遁走,嬴政直接给了他一箭,一击毙命。 惊心动魄顷刻间结束,四野只剩萧萧风声。 李信策马与嬴政迎面而立。 尽管他们刚才配合得滴水不漏,李信对这个待遇优厚的魏国公子还是有非常强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似乎拿捏着秦王的把柄,更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一种非常老成隐秘的帝王之气。 李信从赵政小时候就一直随侍左右,对这种格外地敏锐。 嬴政将弩扔给了赵政。 赵政接了,李信这才放下一点警惕,打马上前,朝嬴政行了一礼。 李信道:“我们直接回咸阳?” 赵政和嬴政几乎同时开口:“你先去处理伤势。” 话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分别别过头去。 李信也是个年轻人,和赵政差不多年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肩上还穿着一支箭,跟烤串似的。 三个人骑马来到一处溪流边,一路无话。 李信就着溪水处理伤口,因为不放心,他请魏如到他身边来。 他是怕魏如趁机对秦王不轨,又不好叫秦王过来看着他处理伤口。 嬴政还能看不出李信的心思,他走到李信身边坦坦荡荡地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夹了一片薄薄石子,掷了出去。石头在水上滑行跳跃了一端很长的距离,落到了对岸的浅滩上。 “魏公子好骑射。”李信想起先前的战斗,一边拔箭一边道。箭矢一出,热乎乎的鲜血立刻飙得到处都是,嬴政都往后躲了躲。李信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将手里的药粉悉数撒了上去。 他咬着一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用另一只手一圈圈地缠着伤口,然而布料明显不太够,血很快就浸透了。 嬴政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觉得李信一定不会用。魏如现在身份尴尬不说,在这场行刺中还有相当大的嫌疑。 嬴政直接走过去将赵政的披风拿过来,二话不说撕开了。 赵政:“……” 李信:“……” 嬴政将布料递给李信:“秦王的衣服,放心用。” “……”李信不禁汗颜了一瞬,回头请示秦王。 赵政幽幽地盯着嬴政:“无妨。” 李信谢过。 用秦王衣服绑伤口,这大概是七国独一份,换成别人,早就激动得千恩万谢五体投地,然而三个当事人却十分淡定—— 李信继续绑啊绑,嬴政继续丢石头,赵政则用一支木棍在地上不知道写什么。 处理好伤口后,三个人坐在一起商定了回咸阳的路线,尽量避开人多的乡里。这个时候,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危机,秦王遇刺,下落不明,朝野上下一定是一片轰动,难免会有有心人趁机浑水摸鱼,也派刺客刺杀秦王。 李信虽然不放心魏如,但是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有他镇着,魏如应该不敢妄动。 事不宜迟,当即出发。 李信依旧与赵政同骑一匹,为了混淆视听,李信让赵政和魏如换了衣服。他们两个年龄差不多,身形相仿,气质更是像极,换了衣服之后,如果不看脸,很难分辨。 一直走到晚上,咸阳还未到,三人不得不夜宿荒野。 李信生了火,将白天猎来的一只野兔烤了给赵政:“大王受苦了。” 赵政没什么胃口,用荷叶包了一只兔腿,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 李信又分给嬴政一只兔腿:“说起来,这支弩。” 李信将白天嬴政带来的弩拿了起来。他之前用这弩射兔子,箭矢一箭穿颅,还钉进树干中好几寸。 “我未曾见过这种制式,威力可谓惊人,如果投入战场,一定所向披靡。” “这是构造图,拿回去让昌平君督造吧。”嬴政给了李信一份卷轴,漫不经心道:“长安君留下的。” 李信看着构造图惊讶了一瞬:“你为何要帮秦国?” 嬴政:“帮着玩儿。” 李信:“……” 这辈子能让他无语的人不多,魏公子当之无愧名列第一。 赵政本来十分嫌弃这只弩,听见长安君的名号,眼睛一亮:“弩给我看看。” 李信双手奉给赵政。 赵政接了,修长而略白皙的手指试了试箭镞的刃。李信道:“大王小心。” 就这么说话间,赵政不知道走了什么神,反应过来时,食指已经被箭刃割了一道口子,血珠子一颗颗地滴落下去。 李信:“……” 说什么来什么。 李信忙将赵政的手指包扎起来:“听说大王幼时在赵国曾经拜长安君赵厘为师?” 赵政微微点了点头。 “那这是长安君的遗物了。” 嬴政接话:“是。” 赵政冷嗖嗖地看着嬴政。 李信大概明白了点什么,他没再提这个,转了话题道:“大王对这次行刺有什么看法?” 赵政也不避讳魏如在这里,在地上写了几个名字。 成蟜,吕不韦,赵太后。 李信缓缓吸了一口气:“这可真是……大王如何得知的?” 这话一问出来李信就后悔了,这不是他该问的。 赵政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木条:“无妨。先前魏如到秦国来,有人在他酒中下毒。我让王绾去查,得知那毒酒本来应该是给我的,是侍官谨慎,临时将宫人调动了一下。” 李信心有余悸道:“大王吉人天相。” “我让王绾查下去,查到他们在密谋行刺。” 李信一惊:“就是今天这次?” 赵政摇头:“不,今天只是我临时起意。他们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也是临时赶过来的。” 然而李信却迅速得到了隐藏信息:“这说明,大王身边有人透露了风声。以及,这些刺客一直潜伏在咸阳,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到了。我看这些刺客配合得非常默契,应该是经过了大量的练习。这也说明,原本计划的行刺,应该也快了。” “不错,他们原定过两日我上林游猎时出手。” 李信松了一口气:“那大王想必早就做好了对策。” “所以不急着回咸阳。”赵政倚着身后的树,若有所思地望着夜空,“寡人不在,他们坐不住的。” 吕不韦如今在封地装睡,但拜访者依旧众多,朝堂上尚有一小拨势力。赵太后幽居甘泉宫,心有不甘,与吕不韦私下联合,欲杀秦王以成王弟蟜取而代之。 成蟜不成器,容易控制,一旦得手,秦国朝堂又会是这些人的掌中玩物。 蒙骜出征,秦国兵力被抽走。咸阳诸宫殿林立而不设城墙,打起来放得开,实在机不可失。 人生的机遇说一不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谁能坐得住?第17章让你知道什么叫 三天后,秦王依旧杳无音讯。若是换做别的国家,王宫早就乱成一团,然而咸阳依旧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昌平君依旧斗鸡走马长安道,王翦依旧磨刀霍霍烤肉吃,他儿子王贲和蒙恬扛着枪剑到处找人干架,蒙毅跟在后面跟操碎了心的老妈子一样收拾烂摊子,就没有一刻是闲住的。 大清早的,廷尉王绾把今日份的狱讼刑罚的奏书摞在案上,咬着笔头哼着小调,一边批一边背诵大秦律法。这还是他特意让人谱的曲子,简洁明快,通俗易懂,下属再也不用担心背不过秦律啦。 没多久,长史李斯走了进来。 廷尉是秦国最高司法审判机关,其长官也叫做廷尉。而李斯现任的长史,是隶属国尉之下的二把手,掌管情报的收集和一堆派出去离间六国的间谍。如今秦国国尉自武安君白起之后就空悬着,李斯虽然职位比王绾低,两个人却都是直接向秦王负责的,拥有很大的权限。 一见面,李斯向王绾行了礼。 王绾瞅了瞅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一到朝堂就打了鸡血的年轻人,咬了咬笔头,歌也不唱了,把属官都轰了出去。 人走干净了,王绾一指旁边的坐席:“长史请座。” 李斯道:“我派出去的人找到大王了。” 王绾一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李信还在。” 王绾松了一口气:“没受什么伤吧?” 李斯道:“大王没有,李信肩膀中了一箭,还有一个魏如。” “魏如?”王绾咬了咬笔,“这个人深藏不露,看不清楚。你盯紧点儿,别打草惊蛇。” 李斯点了点头,“不过依照大王的指示,我们的人只是暗中跟着,没有露面。” 王绾道:“三天了吧?那几位还真沉得住气。” 李斯摇摇头:“坐不住了。昨晚吕不韦已经到咸阳了。” 王绾一笑:“动作还挺快。等吧,大王说了要等他们反了再出手,王翦昨天还问我家里有没有狗肉,好久不吃馋得很了。” 李斯笑道:“看来王将军等不及要杀狗了。” 离开廷尉后,李斯上街买了一份狗肉送到了将军府。 与此同时,咸阳驿馆中,一探子翻过屋檐,悄悄潜入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有些昏暗,点了一只香炉,青烟袅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中央,身边的黄金散了一地。他从将一块黄金对准了窗外的淡淡天光,看了看,扔到一边,又拿起一块。 探子望着这一地的黄金咽了咽口水,道:“吕相,李斯从宫里出来去了一趟王将军府。” 吕不韦看也不看他一眼,“哦,去做什么?” “买了两斤狗肉送过去了。” “倒是清闲。他们在等着我们上钩呢,都别急。” “是……”探子就要退下。 忽然吕不韦叫住了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去。 探子接住,展开手一看,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他大喜,“吕相?” “赏你的。”吕不韦又将一块金子随手扔了,“知道这些我为什么要扔掉吗?” 探子摇头。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吕不韦抬手看着清光中的黄金,“因为反出来的光不够好看。” 探子:“……” 金子不就闪金光吗,您是要多好看的啊…… 吕不韦摇了摇头,叹息似的:“最好看的黄金,你见过一次,其他的就再也入不了眼啦。” “是是是、吕相说的是。” “下去吧,帮我把这封信送给赵太后,让她沉住气。” “是是是……”